雷雨（上）
米莉亚犹记得那天的雨下得好大。 窗外狂风大作，雨如瀑布，每道闪电都亮如白昼，每道惊雷都撼天动地。年幼的她从未感到如此害怕过，尖啸的风雷是怪兽的咒吼，闪烁的霹雳是夜叉的眼瞳。魔鬼们仿佛下一秒便要冲进屋来，将女孩撕碎的可怖——在此之前，米莉亚从来都没有关于雷雨的记忆，惟有今日……就足够记忆深刻。 她还以为父母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毕竟自己是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孩子。米莉亚明明在最为活泼的年纪，却呆在这烛火幽微的房内，犹如静默的雕塑一般，紧盯着大门的动静。 下一秒，门把转动。米莉亚的眼中闪过刹那的光。 父母熟悉的声音响起，卸下了沉重的雨衣，水柱倾泻而下，将护在里面的小兽露了出来，推在了米莉亚的面前：那不是一只真的动物，而是一位女孩——她拥有一头俏皮的金黄色卷发，因为被母亲的怀抱护得很好，女孩的身上没什么打湿的痕迹。这是米莉亚第一次觉得金黄色如此的刺眼。 闪电划过夜空。米莉亚看清了她的脸……白皙圆润的脸蛋上挂着一双深紫色的眼睛，她的眼眸好似天然的琥珀，水光透亮，未经打磨——一定和每日皱眉苦思的自己不同吧，米莉亚不用照镜子都知道。 “米莉亚，这是克里斯蒂娜，她比你年长一些。”父亲伸手扶住了金发女孩的肩膀，郑重地介绍道，“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姐妹了，好好相处吧。” 开什么玩笑，这个家伙竟然是jiejie？ 克里斯蒂娜神情茫然，却还是在鼓励下愣愣地伸出手去，率先靠近了坐在轮椅上的米莉亚，初次见面她还有些紧张，讲起话来也磕磕巴巴的：“你，你好，米莉亚……你可以叫我克里斯。” 米莉亚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转而吃力地拨动起了轮椅，只想离开和克里斯共处一室的空间。还能隐约听到逃走的女孩暗暗咒骂着：蠢死了。 克里斯蒂娜下意识地想上前帮忙，却被父亲制止了。慈爱的母亲无奈地向她解释道：“小克里斯，你得给米莉亚一点时间。”说罢，她代替了克里斯的行动，追着轮椅进了房间。 这就是那天的雨。母亲陪着米莉亚度过了那一夜。 母亲说，克里斯蒂娜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这才来到了他们家。米莉亚从来都没有在父母的口中听到过“可怜”一词，首次出现竟然用在了克里斯的身上。抛却年龄的因素来看，或许自己才更像位jiejie呢——米莉亚毕竟是家里的主人之一，她具备着照顾克里斯的责任，米莉亚需要帮助她融入这个新家。 好吧，自己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小孩。 只是这个家伙根本没有一点jiejie的样子嘛！却还是要在父母的督促下长幼有序，真是可笑。 特别是到了夜晚，克里斯蒂娜的状态简直就像一只漂泊无定的流浪狗，总会出现精神恍惚的神情，想要和她交流都变得十分困难。米莉亚可见不惯她这样。 现在，克里斯蒂娜明明是个有家的孩子了，却还是一副惊惶怖怕的鬼样子，显然没有把自己当成家人。 米莉亚总会在客厅里看到克里斯蒂娜昂着小脑袋眺望窗外。她那红红的眼眶证明不久前才掉过泪，平静的表情却又努力表现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个脆弱的瓷娃娃——特别是想到父母为了照顾她的心情，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给予克里斯更多的偏爱，米莉亚真是气不打一出来。 克里斯蒂娜察觉到米莉亚来到了自己身边，于是转过头来，却还是不敢看人，微微蹙眉的神态像极了被雨淋湿的委屈小狗。 “装模作样给谁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儿童呢。”米莉亚把在怀里攥了许久的围巾塞到了克里斯蒂娜的手中，“给你。mama拖我转交的，不管你是不是想把自己给憋出病来，总有人不希望你难受。” 虽然礼物确实是mama让转交的，但是手工制作的部分却是由米莉亚独立完成——她的手工很厉害。就连自己这个瘸了双腿的人都能找到一技之长，实在是见不得一个四肢健全的小女孩在这里自怨自艾。 克里斯蒂娜漂亮的眼睛里总是充斥着无奈与忧虑。米莉亚偶尔会不小心陷进去——她不喜欢这种感受，一个家里有一位成熟的小孩就够了：而米莉亚正是把自己摆在了这个“小大人”的位置上。 “米莉亚……”克里斯蒂娜叫着她的名字时，已经满含热泪，带着哭腔了。她把围巾捏得紧紧，用脸轻轻的蹭着，感受它的触感。 米莉亚有些羞红了脸： “……喂，这可是新的。别把你的眼泪鼻涕都抹在上面！” 克里斯不等她的话说完，便献出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米莉亚反应不及，只能顺其自然地被她抱在了怀里。克里斯蒂娜的怀抱很温暖，若是在雷雨的寒风之中能够与她相互依靠，或许米莉亚就没有那么讨厌这个家了。 克里斯蒂娜迎来了转变。米莉亚却知道，帮助克里斯的最大功臣不是这个家，不是父母，也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远在天边、触不可及的“厉害之人”。 克里斯蒂娜满口都是那个“jiejie”，米莉亚只觉嗤之以鼻：除了收养家庭的姊妹关系以外，她竟然又凭空冒出一个jiejie出来。是什么讨好型的小狗么？见到什么人都摇尾巴。 米莉亚当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对克里斯的心猿意马已经很不满意了，只是她为数不多的刻薄也都像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样。 “你都在院子里跑了一天了，到底在发什么神经？！”米莉亚难得的午休时光，本该是好好享受日光浴的机会，却因为克里斯蒂娜不安分的躁动给搅得心烦意乱。 “我在玩想象的抓捕游戏！为了正义，我以后要成为最最了不起的名侦探！遇到犯人绝不姑息！要是体力跟不上来，把坏人放跑了，那多可惜啊！”克里斯蒂娜绕着后院的对角线来回跑了一趟，又奔回了米莉亚的身边，晶莹的汗水浮在她的额头，“怎么样，米莉亚，要不要和我一起玩？” “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米莉亚眉头紧皱，伸手摸到椅子上的开关，正准备避开这个汗流浃背的大侦探。 “哎呀，不要沮丧嘛，你也可以玩的！我来帮你！”显然，克里斯蒂娜没有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立马扶住了轮椅的推手，直把米莉亚往前推去。 “你，你干什么克里斯！”米莉亚着实被吓了一跳，双手死死握住扶手，向椅背靠得紧紧，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现在，米莉亚你就是我的掩体啦！我们穿梭在枪林弹雨之中，坐稳扶好噜！”克里斯蒂娜表情严肃，煞有介事地介绍起了故事背景，逐渐进入到了扮演的角色之中。 “克里斯蒂娜！你竟敢拿我当掩体，你会下地狱的！” 因为工作的缘故，父母常年忙于加班。现在，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面，没有人能够救得了米莉亚，只有一只喜欢疯跑的金毛犬，一边高声叫嚷着，一边推着她的轮椅在院子里漂移。 年纪尚小的女孩兴奋不已，却还无法完全掌控轮椅的重量，速度一旦快了起来，轮子前行的方向便不听她的使唤了。待到克里斯蒂娜发现自己无法刹车时，已经为时已晚。终于，在哐啷一声震响过后，尘土飞溅。 米莉亚登时有种失重的感觉。 轮椅翻倒在一旁，轮胎还在轱辘轱辘地转着。而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女孩，现在已经扑倒在了一旁的泥巴地里，洁白的连衣裙上被染上了大片的脏污，而米莉亚只感觉浑身僵硬，大脑发懵。 “哎，哎呀……” 克里斯蒂娜知道自己惹祸了。她急急忙忙跑到米莉亚的面前将人扶起，恍惚之间发现了人眼角溢出的泪水——毕竟摔了一大跤，对于小孩子来说肯定是痛得厉害。 克里斯的动作一滞，急忙把她搂在了怀中：“抱，抱歉！米莉亚，我再也不会这么不小心了……” “蠢死了……” 在人怀里的米莉亚忍不住骂道，只是瑟缩的姿势像极了一只小猫，伸手紧紧拽着克里斯的衣领，生怕被人再摔出去第二次。 自己好歹是jiejie，总不能让meimei一直穿着脏衣服。克里斯蒂娜笨手笨脚地帮米莉亚解着纽扣，她那副突然认真起来的表情让初次见到的米莉亚觉得有些滑稽。 “你要干嘛。” “我看你的手都擦破了，干脆洗个澡，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说到底，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不拉着你玩抓捕游戏，你就不会摔跤了。” 哪有jiejie面对meimei总是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而克里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种角色。 米莉亚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干嘛那么执着地要成为侦探？因为爸爸mama的工作吗？” 克里斯蒂娜暗示她抬起双手，一股脑儿地替人把衣服给扒了下来。米莉亚感到一阵凉意，这是她第一次在克里斯的面前袒露一切，虽然心知肚明她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却还是涨红了脸，将视线别到了一边。 “哎呀，也不全是。我不是跟你说过，我遇到了一个很厉害的人吗？”克里斯将她从轮椅上横抱了起来，吓得米莉亚下意识揽住了她的脖子。 “瑟琳jiejie告诉我，正义的地方是存在的，只是我现在还太过弱小……不过，米莉亚，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查明父母逝去的真相，让所有在灾难中挣扎的冤魂都得以昭雪，人们一定能见证正义的到来。” 所以我一定要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大侦探。 浴缸里的水温刚刚好。米莉亚看着她慢慢把自己没有知觉的双脚放了进来，都差点忘了松开克里斯的脖子。 米莉亚对于关于正义的工作早已听得厌倦了。父母正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责任才不怎么着家，原本作为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儿，她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托管班里度过，鉴于没有办法和其他孩子一样自由自在的玩耍，米莉亚从小就开始读书与做手工，这些本不属于小孩子的游戏就这样充斥着她的童年。 现在或许好了一些，克里斯蒂娜来到了他们家。米莉亚终于有了年纪相仿的亲人……其实她并不太喜欢克里斯蒂娜的个性，可是现在终于有一个女孩，愿意听她讲话，愿意陪她玩耍，愿意帮助她生活上的一切——虽然米莉亚斯认为她不太需要这些。 但克里斯蒂娜是她最为亲近的人和伴侣，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在米莉亚陷入回忆深海的时候，克里斯蒂娜也快手快脚地挤进了浴缸。 “？！你又干嘛？！”米莉亚急忙侧过身子，避免和一丝不挂的克里斯四目相对。 “啊？我，要帮你洗澡的嘛，要是穿着衣服就都弄湿了，干脆也和你一起泡一泡噜！”克里斯蒂娜有些疑惑，“米，米莉亚，你的脸好红欸……是感冒了吗？” 米莉亚的手紧紧扒住浴缸的边沿，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出去……” “不要这样子嘛！外面好冷的。我来帮你擦一下后背哦。” 刚好，米莉亚侧卧的姿势把纤瘦的背后暴露在了克里斯蒂娜的面前，狭小的空间压得人动弹不得，她没有任何可以逃跑的余地。 米莉亚知道，小小年纪就能把同龄人抱起来的克里斯蒂娜绝对是个怪力少女，如果和她打闹起来自己一定是毫无胜算……只能屈辱地任由克里斯的手掌抚上自己的肌肤。 笨死了….这个家伙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温柔。米莉亚把下巴放在浴缸边，悄悄瞥过眼神去观察她。这么笨拙的手脚，到底是谁会跟她说大话，告诉她能成为名侦探的……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嘛。 “米莉亚，我帮你把前面也……” “等、等等，你不要……！” 克里斯蒂娜的动作很快，她本来想上前一些，把米莉亚给翻过身来，但是由于女孩本能的抗拒，克里斯没能很好的保持平衡，脚底一滑，没有防备地摔在了人的身上。 流水漫溢，热气升腾。水流漫延到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滴滴答答的声响成了沉默唯一的伴奏。 克里斯蒂娜睁开了眼睛，米莉亚为了惊呼而张开的嘴刚好被自己的唇给撞上了。对方的牙齿磕破了克里斯嘴角的肌肤，汩汩鲜血从伤口处流出，她慢慢撑起了身子，却不觉得痛。 看到米莉亚的唇边沾染上的红色，克里斯蒂娜还以为是自己伤到了她，慌慌张张地伸手替人擦去血渍：“米、米莉亚！我把你给磕痛了？！” 米莉亚的眼眸颤抖，闪着水雾的光芒。她眼睁睁看着克里斯蒂娜唇上的血痕顺流而下，甚至滑到了下巴上，滴滴落到了水池之中，却没有意识到任何，只是关切地问询着自己。 她轻柔的慰问像连珠炮一样一句接着一句，吵得人耳朵有点发疼。米莉亚垂下了眼眸，将表情藏在了沾湿的刘海之中，令人看不真切。 米莉亚拨开了克里斯蒂娜为自己擦拭的手，平静异常地说： “……抱我出去，克里斯。”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