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春三月，两只白腰黑翅的燕子上下翻腾嬉闹着飞进云居胡同深处，掠过一户青砖黛瓦的独门小院。

    门口贴着半新不旧的红纸，上书：录事价目，代写家书短二十文，长一两。讼状一两。作画当日可取二两，隔日五两。上午写信。下午作画。

    墙头爬着牵牛藤，手掌形的绿叶丛中错落有致地开着紫色粉色喇叭状的花朵。

    偏东的初春阳光，透过院子里一排青竹间隙，被筛得七零八落，铺洒在路远游身前的桌案上。

    他身侧放着个半人高的大竹筐，路眠和长长短短的画轴一起站在里面。

    春寒料峭，她被裹得严严实实，趴在框边，左腿站着，右腿弯着搭在身后的小马扎上，眼珠滴溜溜看着已在路远游书案前排起的三人小队。

    现在正写着的是个一身短打扮的老者，因为干活受了伤，又加上老伴生病，写信希望问当官的儿子要一些生活费过渡一下。

    路远游望着院墙西边，沉吟片刻，念道，“   武安吾儿：父母居辛，务农以劳。今父躯体受伤，甚为羁縻。母亦横卧疾患，茫茫医堂，无以负担。幸儿才智出众，为官有职，盼寄微薄钱资，庶能稍减家中困顿。是此疾病之母得以维护，伤患之父得以善养。愿儿体察苦衷，常怀家思，聊尽孝道，以报亲恩。敬请速复。老丈，您看这样写，可好？”

    “行行，这样写好。那个不孝子已经有三年没回来看望过我们老两口了，好好，这样写好。让他多寄一些银钱回来也好。”

    “好，那在下就开始写了。”

    路远游收回目光，蘸墨挥笔。

    路眠顺着他刚才盯了半天的方向看过去，哦，他种的菜发芽了。

    一阵轻风摇动翠竹，那日光碎影便合着信纸上行云流水的小楷一起在他笔下汇成一条小溪，来来回回没过多久就流淌完了。

    路远游随手把毛笔搁在岫玉山字笔架上，将信笺递给老者，“写完了，给您。”

    “好，谢谢，谢谢。”那老者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反复数了三遍，放在桌案上。

    “老丈，钱您先收着，回头您儿子寄钱来了，您有空再来给。”路远游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纸张，将铜钱推还。

    老者颤着手，信纸在他手中跟着微抖，“这，这怕是不好吧，大爷好心，”

    “没关系，您就拿着信走吧，别折，回头墨晾干了再装信封里。”说着，路远游从镇纸下抽出一个信封，明显是在送客了。

    老者不住地道谢起身离去，路远游点了点头以目相送，直到老者出了院门。

    第二位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是当年为虎门之战赴粤征调的民兵，战事很快结束，几经辗转来京谋了个城门守卫的差事，已经四年没有回家。听说附近胡同里有个可以代写家书的读书人，为人谦和，价格公道，就想写封寄回家报个平安。

    路远游往砚台里添了些水，研磨。

    “兄台是想在下录书还是由在下代劳？”

    守卫不好意思笑了，“俺只能识几个常见的字儿，还是大爷您来吧。”

    路远游拿起笔，“行，在下给您先写一个，您看了若觉不好，给您再重写一个。”

    寥寥几笔，一封短信写好了。

    守卫接过，三行字看了一会儿，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大爷这字写得真好，就是能不能给小的写得长一些，用用典什么的，俺的老泰山是个生员，一直不大看得起俺，价钱俺知道，大爷就给俺写个一两的。”

    “行。”

    路远游扭头看了会儿路眠。

    路眠有种自己是缪斯的感觉。

    【慈亲：战事纷飞，踏马过乾坤，千里征夷两年余。铁甲寒，关山远，思亲之情溢难表。乡音断，倦鸟还，故园风光梦里见。……吾今后定当勉励奋发，早日归家，不负亲卿。愿家人安康，诸事顺遂，期待团圆之日早临。】

    这一次，写了满满四页纸。

    守卫掏出一两碎银子放在桌案上，拿起两封信，喜笑颜开地走了。

    第三位是个汉族妇人，看不出年纪，钗环袄裙薄施脂粉。穿来有段时间了，路眠已经能通过女子服饰发型来区分她们是汉人还是旗人，已婚还是未婚。

    妇人见路远游长袍马褂，坐下之后，不急着说明来意，而是逗一直趴在筐边的路眠，“小格格，长得真漂亮，几岁了？”

    路眠伸手比了个五，路远游扭过头也含笑地看着她。

    妇人又问，“小格格，你叫什么名字呀？”

    “路眠。”

    妇人首先联想到了缠绵的绵，这书生的容貌气度必是娇妻美妾缠绵在侧，倒也合情合景。再看路远游的眼神就有了点说不清的暧昧。

    路远游并不知她内心活动，微笑着询问，“这位太太，您是想写信还是作画？”

    妇人理理衣裙，有些欣喜，“先生还能作画？作画今日时间怕是不够，妾身相公出门经商，已有数月未归，心中挂念，想写封信寄去，盼他收到信后尽早归来。”

    “哦，是想在下先念给您听一下，还是直接写？”

    “先生直接就好。”妇人刚才已经见识了他的学问，趁着写字的空档，俯身又去同路眠讲话。

    “小格格，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吗？”

    “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路。眠，我醉欲眠卿且去，要留清白在人间的眠。是希望我追名逐利还能洁身自好的意思。”

    妇人一愣，拿起手帕掩唇笑着说，“小格格，真聪明呀。难怪都说天子脚下文脉昌盛呢，这么小的年纪已经知道这么多了呢。”

    路眠觉得好玩，也跟着笑起来。

    妇人接着问，“小格格，早上吃的什么呀？”

    “熬白菜，窝窝头，白水蛋，豆腐脑儿，豌豆糕，苹果，蒸羊羔，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炉猪，炉鸭，酱鸡，腊rou，松花，小肚儿，熘蘑菇，熘鱼脯，熘鱼肚，熘鱼片儿，醋烟rou片儿，烟三鲜儿。后面不记得了。”

    妇人吓一跳，只发了一个哟字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写好了，太太，请您过目。小女顽劣，还望见谅。”

    路远游笑着站起身，把信纸拿给她，转身把大竹筐往后挪了挪。

    妇人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小格格伶俐可爱，真心招人喜欢。”

    妇人看完信的内容，放下二十个铜板满意离去。

    要写信的人都走了，路远游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把路眠从竹筐里抱出来。

    路眠跑到院墙边一看，不仅他种的菜发芽了，还有他从山上挖回来的腊梅也活了，还开了花。

    路远游慢吞吞地踱过来，抱起路眠，凑近花朵，挺得意，“怎么样？香吗？”

    路眠啪嚓一声，把唯一的娇花连枝折下。

    路远游……

    路眠踮脚够上他的书案，把花插到他笔架的香孔里。花枝迎着日光，花蕊凝结，花瓣淡黄，透如琉璃。

    暗香疏影，回味悠长。

    路眠左右欣赏了一下，不错，跟着路远游久了，风花雪月的事情做起来也得心应手许多。

    路远游轻笑出声，不再理她，俯身去看他的菜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