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路眠一夜好梦，日上三竿才醒。

    盯着床顶的帐子愣了会儿神，路眠翻身下床，回到自己的卧房。

    里屋原本的一间大卧房被路远游从当中一隔为二改成。

    路眠打开一个黄花梨箱子，里面全是她的“日常用品”。

    用粗盐、茯苓、皂角、茶叶熬成的“牙膏”。猪鬃毛小竹片做的牙刷。碳段，卷纸，麻绳做的铅笔。

    洗漱完，路眠把头发随便扎了一个辫子的形状，戴上小帽，走出房间。

    厨房灶上有给她留的早饭，一小碗酥油茶，鹿rou脯蒸软了切成条，杂粮贴饼子，咸菜丝儿。

    几口吃完，路眠擦干净嘴，出了屋。

    院子里路远游拎着一桶水，正在浇他的菜园子，兄妹俩拘谨地站在不远处看他干活。

    路眠来到腊梅树旁的小桌边坐下，睡眼惺忪的看了一眼楚蔗，招呼道，“楚老板，过来坐，过来坐。”

    兄妹俩闻言走到她身边，楚霜微蹲行礼，路眠把她拉到身边坐下。

    “你们俩是怎么打算的，是想继续留在京城做生意还是想再去别的地方？”路眠问。

    兄妹俩相互看一眼对方，没说话。

    “如果是担心本钱的话，我可以借，”

    楚蔗打断她的话，“我想去投太平军。”

    路眠拿着铅笔在纸上正准备挥斥方遒，听到这话呆住了，“啊？”

    “翼王五千岁领兵有术，对士兵爱如亲子。我们在来的路上听说五千岁挥师湘江，连下江西数城，在水陆洲修浮桥收晚稻，运至被围城下，解了长沙困军的缺粮之危。清狗主帅向荣不甘失败，亲率精兵两万攻打水陆洲，翼王于半月之前早备伏兵，待得清狗主力登州，伏兵四起喊杀震天，清狗不攻自溃慌不择路，最终向荣落了个仅以身免，全军覆没得惨败结局，真是大快人心。狗皇帝震怒，念在他已是花甲高龄才饶他一死，又改派江忠源去围追堵截翼王。“

    路眠听得下巴掉到脚面，不是说好的身世凄楚飘零于世，怎么一夜之间就成反贼了？

    楚蔗还在述说他的计划，“我想南下经山西河南安徽江西沿途去寻翼王军队，只是风餐露宿路途艰险，楚霜，我实在不忍带楚霜一起颠沛受苦。”

    “不是，我说，楚老板，你这想法就是因为昨天没赊到甜水吗？”

    楚蔗怆然一笑，摇摇头，“是也不是。我和楚霜一路乞讨进京，看到得尽是旗人游手好闲依然锦衣玉食，汉人贫贱靠卖儿卖女换得几枚铜钱，转眼又被绿营的兵痞抢夺一空！我堂堂中华锦绣河山竟被茹毛饮血的蛮夷之花所染，烟毒不禁，流银不止！吴淞八忠殉国之血未干，清狗将领避战不出，耆英老贼主动签了丧权辱国的城下之盟！朝廷昏聩，吏治腐败，军队无能，苍生蒙难！唯有天国军打进燕蓟之地，将紫禁城里的满洲鞑子重新赶回关外，这天下方可恢复太平！”

    路眠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

    满院静得可怕，只有路远游一瓢一瓢的浇水声还在沉稳地响着。

    路眠想起什么似的问楚霜，“霜霜，你也会做糖画吗？”

    楚霜笑着摇摇头。

    路眠捡起铅笔，“楚老板，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要不教会了霜霜怎么做糖画，再去投军？反正这种伟业没个三年五载也是难成，不如先卖卖糖画，挣点小钱，以后也好为‘无处不均匀’略尽一份绵力不是？”

    楚蔗无动于衷。

    路眠接着说，“楚老板，你南下得有路费吧，你还连跨四个省，难道又是乞讨卖艺一路磕头磕过去？你看你好歹也是五尺男儿了，明明有一手绝技不善加利用，天天竟想着要乞食，你跟那些不劳而获的旗人有什么区别？”

    “你胡说！”楚蔗急了。

    “好好好，是我胡说。我的意思是，你先安顿下来，至少把楚霜安顿好你再去投太平军，刀枪无眼的，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楚霜一个这样容貌的弱女子，怀璧其罪啊懂吗，在这个人间炼狱，下场可想而知。”

    楚蔗松动了。

    路眠心底长舒一口气，终于绕回来了。

    “楚老板，哦，对不起，忘问了，您贵庚了？”

    “十五。”

    路眠看旁边的楚霜。

    “十三。”

    两个初中生，路眠点点头。

    “二位不如先暂留云居胡同，试着过一下简单平静的生活。您卖卖糖画，霜霜如果愿意可以卖卖簪花发钗，不愿意就在我家呆着帮点小忙。我家这个作坊叫路小眠图文复印工作室，他是我们这的掌柜，”路眠冲路远游的背影一抬下巴，“我是老板。”路眠拍拍自己。“本号虽小，但一直商誉良好，所出字画俱是精品，深受街坊信任器重，从未发生过一起买卖纠纷。我和路掌柜都是远近皆知的老实人，所以你也不用怕我会把你刚才说的话告到官府，“

    楚蔗正色道，“你不会，我昨天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好人。“

    路眠一噎。还是把话说完了，“如果你们实在不想留在这里，大家萍水相逢也是难得的缘分，我会备上五两银子以作路费。不要跟我客气，就算是我小小的一点心意。”

    楚霜用手帕擦掉路眠铅笔上的浮土，“路老板，我和哥哥可能需要向你借一些本钱，就是买甜水的钱。”

    路眠点点头，“那没多少钱。”

    楚蔗低声说，“我们会尽快找到住的地方搬走的。”

    “慢慢找，慢慢找。”

    楚霜站起来走到路眠跟前，拾起她脑后扎得像一把乱草的辫子，温柔地说，“路老板，我给你梳梳头吧。我会梳好多式样，牡丹头，蚌珠头，帆船头，雀尾头，一字头，二把头，大拉翅，”

    路眠拉住她的手，笑道，“哈哈，好讨厌，小爷我梳什么二把头！”

    经过路眠一番毫无逻辑得游说，在这个平常的春日早晨，楚氏兄妹在云居胡同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