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光阴h - 经典小说 - 摧眉(年代 糙汉 女方粗口)在线阅读 - (潘晚吟片段)

(潘晚吟片段)

    

(潘晚吟片段)



    “袋子里是什么?”

    “野鸭蛋,学生送的。”

    听完潘晚吟说明,坐驾驶位的二哥笑了。

    小妹还是小妹,灵得很。甭管什么时候,脑袋顶是好用。潘家人在这方面向来聪明,游刃有余,不像他杜家大阿官。

    想到杜仲明这个妹婿,潘家二哥很是不满,奈何meimei喜欢。

    落日时分,下过雨,车窗外蝉叫得声嘶力竭。

    轿车停在路旁树荫下,叶片垂落的水珠颗颗饱满,近乎珍宝,每碎一颗,都是值钱变为不值钱的毁灭。

    一场雨把天下凉,风有些早秋的痕迹,潘晚吟身上旗袍还是无袖的,两条细臂膀环抱着。

    前方建筑是作家协会大院,门口立着工农兵雕像,给一场雨洗得在阴霾尽头闪闪发亮。

    坐在后座的潘晚吟越过哥哥肩头,越过车头玻璃,把目光投进凹字型的大院。

    二哥做她的司机很安全。

    也很正确。

    如今最应该保持的就是正确,潘家是为正确而生的,而她又是家中的佼佼者,不会犯私人时间动用公家司机的错误。

    她不像杜仲明,始终有一份不该有的天真,还做人性的痴梦,不屑和小人物玩小把戏。她蛮可以和小人物周旋,也肯把小人物放在眼里,应付对方的小把戏,顺便达成自己的目的。

    譬如今天,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潘晚吟正是接了小人物的小把戏,看出对方想玩什么花样,她不同意,建议对方按她的规矩玩下去。

    大院三楼其中一户是杨远华琰夫妇俩的住所。

    杨远出事后,华琰被周围的群众定义为老地主,不见儿女,每天五点有人去开锁,督促华琰去砌菜窑,进行各式劳动。

    两天前潘晚吟独自来过。

    在对过马路见过劳动一天后归家的华琰,背后呵斥她的人,拿这个嗓子去呵牛马也会被认为是不客气的。

    她听过华家班子的《三梦》,很小的时候,父亲领她进的戏院。

    她是坐在母亲腿上看完那几场戏的。

    后来跟随舅舅去了欧洲,柏林一次宴会,举杯答谢设宴款待的主人家,舅舅在她耳边说明,那位端庄得体的中年妇人是华家班主的同门师妹,一样该当大艺术家来敬重。

    不能像有些门户,认为唱戏的上不了台面,摆架子。

    潘家这点上从来得体,三教九流,无论哪样的人,做生意难免要打交道,什么人都该学着应付,学着给人好脸子,礼遇人家。

    越不入流越该礼遇。

    一个连自己里子面子都肯糟蹋的人,要么终成混混恶棍,要么终成大人物。

    人性的河,别人还在光脚摸石子,潘家已经造出漕船来了。

    潘晚吟心想,杜仲明一定不知道,一个人铁心要坏能坏到哪种地步。他恐怕连光脚踏进人性河流,摸一摸石子的经历也未曾有过。

    所以他才如此轻信。

    忙着打点杨华两人女儿要被扭送少管所的事,偏偏忘了,华琰现在等于什么,现在的华琰正可以拿去给别人档案增色,战绩增光。

    不是他托人一句照顾就能照顾得到的。

    他怎么还对人性有妄想?

    对方是绍兴中学某位老师的小妹,也是每天五点开锁,监督老地主劳动的一员。兄妹俩商量好,拿华红霞即将被扭送去少管所吓唬华母,女儿有难,母亲万死都要来救的。

    说一句,写一句,就简单了。

    写出来的,将是杨华两人的罪过,别人的功德。

    杜仲明不知道人家兄妹背着他玩小把戏,也不知道,华琰此时最希望听的是什么。潘晚吟不同,她做事,向来讲究方法,一定有思路有方向。

    兄妹俩先别急着建功立业,自家好像屁股还没兜住呢,先把自家屁股兜住,别急着露脸。

    要是没露脸,先把屁股露出来,就不好看了。

    潘晚吟的语气从来没有浓烈情绪。

    她的警告不像警告。

    像给兄妹俩压惊,兄妹俩吓坏了,自家的私事怎么给杜校长夫人知晓,他们家这么急着建功立业,是想为小妹的儿子争一个医校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孩子爸爸成分也不好吧。

    也许还可以再不好一点。

    潘晚吟不像施压,更像帮忙出主意般告诉女人,别再威逼华琰,告诉华琰她女儿的近况,有杜校长在中周旋,孩子不会有事。

    为了孩子丈夫,对方答应了。

    浑身汗透,缓慢行走在雨后灰暗天色间,不断被身后人呵斥的华琰,为的也是孩子丈夫。

    车里的潘晚吟目迎她进入视线,目送她离开。

    二哥是疼爱自己小妹的,心甘情愿做小妹的司机,潘家没人不疼她,否则也不会点头同意让她和杜仲明结合。

    他问,认识?

    潘晚吟表示不认识。

    只是小时候父亲带她听过华家的戏,当时台上的是华琰母亲也不是她华琰。

    二哥还要再问,从北京回来,两三年不见的兄长很愿意和小妹多说说话。潘晚吟知道他要追问,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晚上这顿饭没有杜仲明。

    二哥对杜仲明当年的调侃很不满,一直没消气。

    婚前,二哥见杜仲明那顿饭,他也喝了点酒,出于对小妹的关爱,告诉未来妹婿,但愿他别染上爱娶姨太太的毛病,潘家从祖父到父亲,是不娶姨太太的。

    谁有爱娶姨太太的毛病?

    那自然是杜仲明的父亲,杜家老爷。杜家老爷像收集秦砖汉瓦一样收集女人,读书人很可以把贪心不足、好色、没廉耻粉饰出诗意来,反而认为自己在饮食男女上有高品味,不是一般人。

    杜仲明也喝高了,平时崖岸自高,常常弄得人下不来台的杜博士占据整副身心灵,没了对内兄,甚至对一般人的尊重。何况对方含沙射影,说他父亲。

    他的取笑,血淋淋的。

    杜家也没有做吕布的毛病。

    吕布吕奉先,三姓家奴。

    谁有做吕布的毛病?

    一下戳中潘家二哥的肺管子,辛亥革命后潘家一直走实业道路,脱下清官朝服换西装,一路换到别在胸前的大红花。

    这句话上洗手间的潘吟没有亲耳听见,二哥忍了又忍,婚后才告诉她。做哥哥的知道,meimei喜欢杜仲明漂亮脸蛋,meimei占有美的心情很迫切。

    潘晚吟相信二哥,也相信这是杜仲明会说的话。

    她不怕烈马,烈马可以驯服。

    她也不认为女人一定势弱。譬如陆云说自己如何如何委身,盼望重用时,陆云说的可是委身。把男人放在某些特定位置上,他们和女人没两样。

    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被塑造出来的。

    只是没料到,世上还有一个汪湘莲。

    一个文弱斯文,以弱凌强的男人。

    是丈夫的老情人。

    恨是浓烈的情感存在,她不愿意把这样浓烈的情绪对杜仲明弹。

    即便他仍然漂亮。

    漂亮到让人挑不出一丝丝错。十几年过去,还如54年西湖雨后初见那样漂亮,一直牢牢把着美男子这个词的形骸。

    “A   new   scientific   truth   does   not   triumph   by   convincing   its   opponents   and   making   them   see   the   light,   but   rather   because   its   opponents   eventually   die,   and   a   new   generation   grows   up   that   is   familiar   with   it.”

    二哥扭头关怀:“说的什么?”

    太小声,哥哥没听清。潘晚吟表示没什么,请哥哥开车离开。

    车轮转动,轧过一段被雨水浸满,鲜灵灵,仿佛要抽芽的枯枝。

    潘晚吟望向窗外灰扑扑天色,蝉躲在哪里,叫得真是无能又怯弱。

    ——

    【注】

    呼应正文对于华琰的这段描写——(早上五点准时打开门锁,每天来督促她这老地主去接受劳动改造的面孔都不一样。有一天,来督促的人居然一改面目,好心告诉她女儿的近况,有杜校长在中周旋,红霞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