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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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桥计划在一月五号的清晨出发,乔装化名,乘铁路去汉口。一月三号夜,她已打点好行装,从陈益章先生那里得知了接头人的暗号。 陈先生在文艺界抗敌协会分会任理事,兼在特科情报处供职;雁桥孤身从东北逃亡来上海的时候,他是她的伯乐。他吩咐给她关于营救行动的诸多要点,例如该行动必须完全保密,又如:怎样与接头人相见时避开特务眼线、怎样假扮夫妻不露破绽、怎样拍摄机要文件、怎样在掩护董书明同志逃离的同时全身而退。说到“全身而退”,陈先生的神情变得凝重。柳雁桥披着昏黄的路灯光,去酱园买了两瓶爱喝的烧酒,回到她居住的阁楼。 前客堂住着个五十来岁的皮匠,憨厚,话不多。皮匠看出柳雁桥今晚情绪不对。这姑娘身材高挑五官明艳,比二楼住的两个舞女模样还耐看;自称职业是在剧院演戏;每天穿着朴素,作息固定,从不带别人来家里,和皮匠印象中的角儿颇不同。平常见人,先笑三分,主动打招呼。唯独今日见他,不曾说话,看样子有些心事。皮匠就开口问了句:“才好伐?” 雁桥回答皮匠:“蛮好,谢谢侬!” 她心里想的是:“没事,死就死吧。” 日伪特务盯上了董书明,已在董家附近布置巡查眼线,为免打草惊蛇,部分重要资料需要几个人配合着暗中进行转移。期间需防冷枪暗杀、防正面袭击,还需防沿途关卡搜查出资料,若身份暴露被抓捕,将吃尽苦头。总之,此行出入在枪口之下,可谓有死无生。柳雁桥应下这个任务,一是为了共事许久的志业,二是董书明对她曾有恩情,私交也不错;连她都不敢涉险,又有谁能救他? 这时候长江两岸向来温暖潮湿而且拥挤的城市们,变得空旷冷冽,空气像被放在黑夜里静置了很久,沉淀去了尘埃和噪音。在这种剔透的夜里,灯光又亮又远。在上海,她住了四年。后天离沪,何时能再回来就不好说了。她踩着台阶登上阁楼。屋里冷清狭窄,一张铁床,一张书桌,一面全身镜,一个挂大衣、围巾、出门要带的皮包的衣架,床边有个铅皮黑漆的煤炉。炉子不大,腰上勾着粗铅丝弯成的拎环。擦着洋火,点燃旧报纸塞进炉膛,用铁钩子拨弄着煤球;看煤慢慢烧着了,她把炉上煨盆水,烧酒放在热水里暖着。 这冬天!寂寥得让她想起家乡。 爹娘尚在奉天。哥哥柳光誉在伪满交通部任职,可以用薪水赡养二老。若非她追随左翼,执意离开东北,哥哥估计也给她安排了差事。 她想起家乡那满眼冰雪、凛冽的荒原;鼓点喧闹的评戏、引得男女老少鼓掌叫好的二人转和大鼓书。漫长的回忆飘来散去,时温时凉。 独自闯荡多年,她已变得通透果决。此时此刻,还剩下什么遗憾? 雁桥坐在床边喝了半瓶烧酒。 她决定去找唐捷。 唐捷的寓所在麦特赫司脱路,公共租界;转过两个街角,在红砖巡捕房前头右拐,再向前走,钻进弄堂。路途不远,雁桥上楼时摸了摸包里的酒,竟然还有些温度。唐捷也在戏院工作,做幕后;主要是话剧编剧,偶尔也指导演员的表演;他本来会唱会演,但来南方后消沉过一段时日,冷落了看家本领。偌大的戏院,两人未必每次都在一起排戏,但这剧团受文艺抗敌协会领导,一群戏剧界同仁经常聚首、交往频繁,造成她和唐捷抬头不见低头见。从旁人的言语中,她知道他住在这里。 柳雁桥在昏暗的走廊里腹诽:和他说过那些“再也不见面”之类的话,大概有五六年了;五六年过去,两个人分别辗转南下,竟在上海的陈先生这里重逢,可知人生如戏。 从前的事情,她想让它过去。只要找个机会和唐捷单独见面,说上两句明白话,确保在彼此那都过去了,她就能心无旁骛地和他继续做同事。 偏偏唐捷这人——和他说不明白话! 雁桥越想越气。 不过时至今日,也不由他了。 她站到楼梯拐角处,借窗外渗进来的光打开镜子理了理头发。齐肩波浪卷发,发尾被烫得向外飞动,造型摩登,正是少女时期憧憬的模样。很久以来她在喜欢的行业里做事,并小有成就,和年少时的初恋——应该算是初恋——竟然也能经常相见。一切都显得很难得、很安详;也许,自己已经成为了从前想成为的那种人?虽然唐捷某些时候不甚靠谱,但她信得过他,她得委托他在回东北时看顾她的父母、劝她哥哥辞职,毕竟抗战终有胜利之日。这次的出行计划要保密,和谁也不能说,所以道别之类的话,一概免去。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偷偷地落起小雪。万语千言,要先如何开口? 敲响斑驳的铁门,门被拉开的前一刻,她听到屋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叫:“嚯——对宝!胡啦!” 柳雁桥立刻后悔自己来了这里。 开门的不出她所料,是剧团新来的灯光师辛豫,据说当年唐家班子在张家口的时候,他看过唐捷的戏;辛豫愣了两秒,立马做手势一请:“您屋里请,唐老板在里面哪。”雁桥朝他点点头。门廊短狭,她探出两步,一大团烟气酒气,混杂着炉火的热度朝她袭来。屋里三个男人听到声音,先后向她这边望过来。烟雾缭绕,她没看清人,先看到满桌麻将和一地酒瓶;这屋子的主人就在乌烟瘴气之中,挨在个矮沙发上,一只手拍着沙发的空位,另一只手朝她挥舞,热情无害地打招呼: “小桥!小桥哎!真是稀客啊——这儿坐!” 柳雁桥站着不动。 哗啦啦的麻将声停下来了,空气陷入静默。她把手在大衣袖子里攥着,忍耐住想揍他一顿的无名火,客客气气道:“打扰了,几位玩得好啊?” 这时候她才看清坐着的人,都算是北方老乡,左手边一位原来唐家班子的琴师,姓李字泽芳,是个旧式读书人,三十四五岁,在场数他年纪大;右手边的姓程名岫字汝玉,剧团里常演主角的一个白面小生,爱好新月派新诗,常和唐捷凑在一起研究些小布尔乔亚的篇什。看他俩模样,正玩到兴浓,一时半会走不了。正对着的主位是唐捷,轮廓清瘦,穿身夹棉立领灰色长衫,此时皮笑rou不笑地朝她望着,吊儿郎当,文痞气质;五官疏朗潇洒,淡平眉,金丝圆眼镜,侧分发疏于修剪,发梢挡在眉梢。 程岫满脸堆着笑朝她寒暄:“柳小姐,好几天没见啦!” “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唐捷起身要把她迎过来,嘻笑道:“刚刚我胡完了,小桥你来得正好——我这位子被赌神开了光,要不你来一把?” 那三人都喝得有了些醉意,便在边上糊里糊涂地连声应和:“一块儿玩,一块儿玩。” 柳雁桥被唐捷半强制地请到沙发上坐下,事先准备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连生气都忘了,只觉得太阳xue发疼。 她没说话,程、辛、李三人倒也不造次,都等着她先开口。 唐捷站在她身边,骨节分明的手哗啦啦地洗着麻将。 就说:“找我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