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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尊敬和服从。单就这二点,他全然没问题,就算李沉舟不是帮主,他也会对他尊敬和服从的。问题是他不仅只想尊敬和服从,他渴望建立更加亲密的关系、获得更加热烈的情感,就像李沉舟曾跟萧秋水和柳随风做的那样。可是这个念头一起,问题又回到原点,他不是多么出众的男人,即便原先在柳五手下,他也并非出众的。他缺乏野心,缺乏锐气,没什么志向,又喜欢读白话诗,耽于幻想。他是小地方出身的青年,家境尚可,也曾念了好些年的书,从中学毕业。就在毕业那一年,家道忽然中落,父亲病逝,寡母带了幼妹回娘家改嫁,交给他一些微薄的家产,让他自立门户了。工作不好找,毕业的学生很多,适合的职位却有限。一些同窗进厂里做工,数月下来,身体就垮了。兆秋息——胸中尚揣着对生活的幻想,就遭遇到铁硬的现实,寒风里看着街对面人载得满满的电车“零零”地驰过,再低头看看自家手里抓着的那本,他是很无可措手的。浪漫主义在心底扎了根,便无法去谋那不浪漫的差事,肚子饿得咕咕之时,他望着书架上的一整列剑侠——之类,心一横,戴帽出门,走到名声并不清白的秦淮商会门口,踌躇片刻,终是走进去了。是柳五给了他一口饭吃,他始终没忘了这一点。出于交换,他学会射击、搜集情报、跟踪暗杀——他学得很快,做得也不坏,只要胸中的浪漫主义被鼓舞,他总是能完成柳五交代给他的事的。至于事后,是后怕还是恹恹,就另当别论。任务做多了,手也慢慢顺了,把这些当作工作,就没什么做不下去的。温饱之事解决,情/欲便提上日程,隐隐的暗香终日浮动,他知道自己在渴望着谁人了。渴望了很久,渴望了好几年,那个像父亲像情人又像女人的李沉舟。因为像父亲,所以他不敢造次,因为像情人,所以整日幻想,又因为像女人,所以每每茫然……混乱的思绪,连他自己都说不大清楚的,他既希望李沉舟能像父亲一般对他,又希望李沉舟能做他的情人和女人。不可思议——不是麽?兆秋息自己也不可思议。 他肚里流转着琦念,屋子里另外两人却是一直沉浸在对死者的悲怀中。秀音——本来很有些富态的体征,这段日子忽得瘦了很多,颊上的rou松弛下来,一副疲惫的老态。也该老了,她早就不年轻了,是对生活的一腔热恋叫她支撑到今天,支撑到这个年纪,支撑到所有人都不在了,她却还活着。生活——自然一直都没对她亲切过,是她自己要强而不甘心地一步一步走过来,走过无数荆棘、泥淖,走到好不容易一切都有了些盼头,有干女儿、有老头、有孙。没一个跟她有血缘关系,完全是凭她的那颗心,叫这一切实现的,多么不容易!她不会对任何人诉说个中的不容易,她不指望任何人能够理解这点——从她几十年前干上这营生开始,她就不指望任何人的理解了。但她仍旧渴望着生活,渴望着一切正常的东西,譬如家庭、譬如儿孙。她如此小心翼翼地经营这些,将别人轻易能够拥有对她却困难重重的东西一点点搜寻。也许她是没法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了,但至少她可以尽量向正常人的日子靠拢,找个老光棍、认个干女儿、收养个小子……一切明明都在好转,一切明明已经很接近她心目中的生活了,白日一声惊雷,一切都烟消云散。几十年的辛酸之后,她以为在自己的暮年可以休息,可以稍微快乐一点,到头来,她还是要走所有年老色衰的窑姐儿的旧路,一个人孤独地品尝那漫长而贫弱的晚景。她要是明明没有努力过就罢了,问题是她努力过,很努力地争取过……难道窑姐儿的努力就不是努力了?她的一生已经证明,有时候努力也是徒劳,努力只会加大伤悲,努力甚至不如不努力。她是眷恋生活的,可是再多的眷恋也经不起一再的消耗。论对生活的勇气,世上能超过秀音的,能有多少人呢? 火光渐暗,眼泪渐干。秀音到最后只是发怔,眼泪早就说明不了什么了。很快,她又要一个人面对生活,面对一整个无所有的晚年。可以想见的,那样的晚年,会是何等漫长、何等寂寞……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李沉舟问道。消停下来后,越来越明显地,他额上起了烫,头脑昏昏,身子也在簌簌——久违的病兆露出由头。 秀音说:“会离开岳阳的吧,到后方去……”后方大约不会像岳阳这么让人悲伤? 李沉舟点点头,“也好……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 说完,秀音进到里屋。李沉舟强自撑持,山芋的份量都觉得千钧般重。气候难道变得这么冷了麽?连这身冬衣都遮不住得冷,顶好再来床棉被,烧上盆熊熊炭火,装上槅子,抱个手炉,跟李萍以前在严冬时做得一样。 兆秋息早就发现他的不对了,这时方敢发话:“帮主发上热了?” 李沉舟心里也这么想,却只是轻描淡写道:“不碍事的。”他还有事没完成,这点烧热先搁着罢。 兆秋息很急:“帮主快歇息吧,我给你煮姜茶去!” 李沉舟来不及应他,秀音拿着张照片走出来,“我想起来,这里还有两张阿彻的相片,这张是几年前的了,也许你想留着?” 李沉舟听闻,从心底里先发了烫,比自家额头还要烫一些,手上接过来,不住地点头。 那头兆秋息一下站起来,问秀音“阿婶可有生姜?”秀音道“厨房里就有。”他就咚咚地出去,去到厨房。 李沉舟注意不到,只是对着手里的照片挪不开眼。巴掌大的相片,边角泛着淡淡的黄,一个梳妆齐整的女人坐在中央,旁边站着个抿嘴的男孩子。 “这就是艳艳了,阿彻的娘——”秀音道。 李沉舟看着相上的女人,一副顺眼柔和的样子,旁边的小阿彻,稚气未脱地,比李沉舟记忆中的要腼腆一些。那个抿嘴的样子,不知道是要笑,还仅仅只是因为不自在,对这个黑乎乎的东西,想着照相是个什么玩意儿,要这么郑重其事、一动不动地,多奇怪呢……他从未见过这样乖乖站在自己mama身旁的阿彻,衣裳穿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手脚也规规矩矩,站得笔直,像个等待表扬的小学生。化了淡妆的艳艳,披肩加身,拢在胸前,小心地不流露出一丁点儿风尘气,紧靠儿子坐着,脸上也有种等待表扬的神情。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正眼张望生活时,总有股挥之不去的卑怯,母亲比儿子更卑怯,儿子比母亲更好奇。李沉舟不自禁想起当年的李萍和他自己了,那些个四处迁徙辛苦挣命的岁月。他知道那种卑怯,知道那种相依为命却又彼此疏离的感觉,知道对未来的不确定生发出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