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女烟

    金之璃满脸是汗和泪，剧烈喘息，站在原地，像只惊弓之鸟，半晌才说：“……帮帮我。我父亲……”

    从未这样为自己求过情，金之璃觉得万分不堪，因此声如蚊呐，越说越听不清。她感谢陈嘉扬的毫无反应，也心知对方在这里必有另一番算盘，因为不用她说完，他已经一点头，直起身子推开走廊对面的客房门，飞快地走过去，掌心朝内，五指一招。

    金之璃惶然跟进套间，陈嘉扬翻过玻璃杯，倒出一杯没了气的香槟。金之璃接过来，抱在手心仰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盯着空杯子把话说完，“我父亲要把我送去陪人睡觉，那人就在隔壁。我不想去。”

    羞耻心与尊严一同灰飞烟灭，金之璃生平头一次将自己当受害者、当商品，利落地与人谈买卖。

    陈嘉扬答应得比她更干脆，甚至没开条件，点头道：“好。”

    他上前拉开门，向外面打个手势，阿耿带进来个姑娘。

    姑娘看见金之璃，便在门边倚住斜睨道：“是她呀？”

    她生得高挑，身段妖娆，凭空带进一阵风情。金之璃僵硬麻木地坐在原地，姑娘弯腰曲背，端详她的神情、探究她的谈吐，最后大功告成，满意地拍拍手，解开裙扣，绿裙子往下一滑，便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和勾镶蕾丝的内衣裤袜。

    这位是红香楼如今的头牌。阿耿面红耳赤，猛地转身，面向墙壁，陈嘉扬仍面无表情地观看全局，仿佛只看见一具不甚性感的蹩脚泥塑。

    金之璃则终于意识到他要怎么做，脸色越来越白，蓦地站了起来，“可是伯爵势必要为难——”

    陈嘉扬擦亮火柴，抬眉问：“你还想回去？”

    金之璃咬紧牙，沉默地与自己搏斗。陈嘉扬从西装内袋里摸出盒烟，抽出一支。烟管纤细，像是女烟，他将火柴凑近点燃，房间里散开一股微妙的薄荷和花香。

    姑娘察言观色，在金之璃安静的脸上看见一团死灰，于是扭过腰身，打开衣柜挑出件月白旗袍穿上身，抿去红唇，折身道：“我好了。什么时候去？”

    阿耿开门送人，金之璃听得隔壁客房门被敲响三声，姑娘踩着高跟鞋走进去，门又关上。

    安静了足足十几秒，金之璃心口徐徐一沉，看向陈嘉扬。后者深吸口烟，隔着大半间屋子，开口道：“我会帮你，不用怕。”

    然而回不去的地方永远回不去了，家缓缓坍塌，从母亲死的那年开始，今天终于变成废墟。

    金之璃捂住了脸，轻轻点头。

    隔壁高度近视的伯爵摘了眼镜，起初真没认出被送上门的美人不是金之璃。然而姑娘知情知趣，伯爵即便后来发觉自己被看上的女人摆了一道，也没太为难身上的这位，赧然一笑，还赏了大叠钞票。姑娘百般婉柔、蹙眉低喘，于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伯爵舍不得放人离开，他索性将人留在了自己的套房。

    然而始终要有人替金之璃善后。金九霖次日登门向伯爵致歉，伯爵没好脸，只问一句话：“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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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成蝴蝶飞走啦”

    后面还有一章

    165西贡蔷薇（二更）

    其实金之璃凭空消失，金府上下已经找了整整一天一夜，恰逢今日风大，卷起北平满地黄沙，眼下金九霖满头是灰，满身腌臜，全然不像娶了皇亲的国戚，倒像宫里出来的公公，窘迫地弓着腰，细声交代，“……丫头太不懂事，也没回家，丢了……”

    金小姐再好拿捏也留过洋，并非没有交际手腕，哪怕不靠着金家的奴才管家，她自己要做些什么事也轻而易举，昨日她走进六国饭店就没出来，像化成了一阵烟，看来金小姐的手段比座上男人们所想象的都要高明。

    伯爵哧一声，端起厨房送来的冰点，回客房去飨喂腰酸的小美人，亲吻搓磨一通，再出来时，金九霖还弓着腰站在那里，为生平头一遭的屈辱而无地自容，面红耳赤，嘴里说着“愿供驱驰”。

    伯爵听翻译磕磕巴巴译完老派中国人的话，倒想起正事，拿出银行文件，面色不虞地叫金九爷签字，他好着手去办、去挽回亏空。金九霖没二话，挽手便落下十几个工整的颜体姓名。

    金九霖绝未料到自己竟会接二连三地上钩。这日他浑浑噩噩回府，守在电话边等待银行的佳音，七日后有黑鞋面白鞋底的混混上门，还算客气，请九爷收拾一桌茶，有人要来访。

    来访的是正经青帮，与往日刘家的和兴帮有几分承袭，不过早有南京、东北、广州等等各地势力掺杂，比起军队都不差什么，只是少几分张扬。金九霖登时一懵，等稍后来访的人表明来意，方知原来自己竟欠下了上千万的债。

    金九霖当下八风不动，谈笑风生，应允必当填上债务，送客出门，再迈回门槛，旋即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地。仆人上来扶，金九霖将人推开，哑声尖叫：“去！去六国饭店，找伯爵！”

    仆人连滚带爬去一趟，两股战战地回来，对卧床不起的金老爷禀报事实：“说是、说是伯爵早退房走了！”

    来自英国的杂牌伯爵卷走了上千万的现汇、连带银行的诸多利息，早在四五日前就离开了六国饭店，带红香楼的大美人上了前往南洋的渡轮，大船将先后在上海、厦门、香港停靠，最后将抵达越南西贡港。

    伯爵几年前第一次带夫人去西贡度假，比起蜂蜜色的南洋女孩，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位中国男人。倒并非出于人格或外貌的欣赏，他只是惊讶于对方狠辣的眼光，据当地人说，这位先生去年买下的马场、葡萄园、橡胶园等等，由于经营得力、区位上佳，今年价值已翻了两倍不止。

    夫人醉心美食，伯爵自己则对人更有兴趣，前去探访，在路边小摊上找到了那位“陈先生”——对方正蹲在路边，出奇认真地指导画像小贩涂涂写写，像是在绘制一张详尽的庄园地图和说明书，并且要求小贩删掉画上年轻矫健的男工人们，在空地上多画几株蔷薇花，浑没注意自己小臂上已经被凶猛的蚊虫咬了十几个包。

    出他意料，这人看似冷漠，其实相交不难，一番倾谈后，伯爵彻底看上亚洲土地的巨大前途，之后的几百天中，伯爵往来于威尔士与西贡，发力钻营；颇有头脑与家产的太太在那里买下了诸多橡胶园，去年雨季，夫妻二人在那里邂逅了一位混血的情妇。

    比起英格兰，西贡更类似这个家庭的据点，战乱中亚洲不安分的气氛钻进伯爵压抑的血液，日渐厌倦循规蹈矩赚小钱的银行理事生活，这次在北平再次遇到陈嘉扬，一拍即合，他借金九霖的手弄来大笔黑钱，拍屁股走人，把着火的烂摊子留给陈嘉扬看热闹，纵数在东方旧国度盘桓的几个月，伯爵所损失的全部只是与金之璃的一段艳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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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6翻五倍

    而陈嘉扬在这场黑吃黑的游戏中同样收获颇丰，只有一件事在意料之外。

    设想中无关人等金之璃会被送去天津、奉天、上海或金家的随意哪一座别墅，不用任何人插手，安平地规划余生，然而这个时代里，戏台子下的人事物都四不像。梅兰芳演杨妃，醉成了泥都体面高贵，金九霖却认为软弱的格格必定可以为父亲物尽其用，殊不知其实金之璃的骨头随了马背上的先祖，其实只有过刚易折的份。

    金之璃是独自从六国饭店失踪的，像变成了一团空气，彻底从自己的前半段人生中金蝉脱壳。

    还是那个黄沙滚滚的夏末午后，客房门关着，大开的窗却送进高高低低的声音。

    树叶仍梭梭地响，男人的喘息脏话和女人的呻吟哀求混进风声，从窗口传进来，金之璃脚边就盘踞着妓女绿色的衣裙。

    隔壁的女人似乎痛极，尖细地、窒息地哭叫出声，男人用英文骂“中国婊子”，十分酣畅。

    金之璃撑着下巴，近乎专心地听，陈嘉扬磕掉烟灰，关上那扇窗，转身离开客房，金之璃叫住他，“陈先生。”

    他停住脚，金之璃站起来，接着问：“在上海，我有没有见过你？”

    陈嘉扬摇头，道：“没有。”

    他到楼下要杯茶，半小时后陆秘书打来电话，通知他稍后会有职员前往交付金小姐一笔资金，并协助善后事宜；陈嘉扬把房间号告诉陆秘书，挂掉电话，上楼道别，推开门，里面门窗仍然紧闭，原本坐在桌前的人不知所踪。

    只剩桌上的一个纸团。他打开来，白纸上不着一字，空空如也。

    金之璃决定自己没有话要对他说，他也同样。

    这天是周一，按理来讲，盛实安要加班。陈嘉扬开车到银闸胡同的公寓楼下，看看表，预备八点就走。

    倒不是造作，只是他在这里可以短暂地放弃思考能力，狗一样循着气味把头埋进稻草堆里。他打开车窗，叼住根烟，吝啬地没点燃，靠住车座后仰，睁眼望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放空，路灯亮起时他终于忍不住，把嘴里那根烟放回烟盒，招手叫来卖香烟的小骗子，指了一盒一样的，“拿这个。”

    这地方文人多，穷人多，有钱人更多，小骗子眼光极佳，偷看他的车牌，再琢磨他的手表，开价道：“五角。”

    小骗子够黑，在时下北平，五角钱够买五六十只芝麻酱烧饼。陈嘉扬没零钱，摸一块大洋给他，小骗子喜出望外，伸手就接，被一只手伸来，凭空捞走了飞来横财。

    非但劫财，那只手捏走大洋，还在骗子后脑勺上给一下子，“昨天我买，不是才一角？！换人买就翻五倍？”

    这人正是盛实安，跟同事扯皮没吵赢，因此愤而提前下班。昨天那盒烟之所以只要一角钱，是因为她软磨硬泡，小骗子早就怕了这位，她讲价讲不成还要打人、还要向街坊邻居曝光他的信誉，实在可怕，他当下捂着后脑勺屁滚尿流。

    盛实安看看手里那盒烟，看完之后，递回给陈嘉扬，没说话——也是无话可说，因为他买的是盒女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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