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光阴h - 高辣小说 - 弱水金阁在线阅读 - 175 不配说(三更)

175 不配说(三更)

    盛家人仿佛天生有某种洞察的天赋,像盛实安一眼能看穿太太先生们的牌一样,盛雩安通过金之璃不吝啬的描述,早在见面之前便对金九霖了解得比常人都深。

    金九霖没跑去朋友府上,也没南下回上海,闹中取静,在人仰马翻的北平周遭几百里地中,他只选中了佳直寺当避难所。

    与金夫人横眉冷对大半生,如今还是要走进金家的铁门槛、被妻子的老乳母白目以对,也不好翻脸,厚着脸皮编谎话,求来个房间歇脚。

    说歇脚便歇脚,小脚老太太连铺盖都不理会,自坐在院里喂鱼喂鸟喂猫,并抱着狗念叨如今人心太坏,絮叨够足足三遍,才迈着小脚走开。

    金九霖情知这番絮叨全是说给自己听的,恨得牙痒,但事分轻重缓急,老太太一回房,他潜出小院,前往后厨——已经一天水米不进,他快要饿死。

    翻出素食品若干,金九霖蹲在灶台后,狼吞虎咽吃。这辈子从未想过会有这般光景,吃完不少,始才觉得自己如今活得不像个人,甚至有些理解在香港时被当猪当狗的儿子,霎时食欲全无。

    饭还得吃,金九霖捧半块菜窝头往嘴里猛塞,末了听外面没动静,方才离开厨房溜回没铺盖的斗室。床板潮而且硬,他站在床前思量几分钟,末了还是被更大的烦心事占据——欠着几千万,还在乎一张破床?

    他在床上坐下,费劲地躺好,朝里翻了个身,想起没吹灯,但也算了,就叹口气,合上眼,听得有人在身后问:“不着急?”

    话音玩味而带笑,脑海里几乎瞬间冒出某个心狠手黑的年轻人。

    金九霖方才进门时垂眼背身,竟一直没发觉有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管一身骨头坷啦啦作响,他嗖地滚坐起来,看见那漂亮的煞星坐在灯下,正拿枪口拨灯花。

    金九霖坐在破木板床上,和坐在红木桌椅前的陈嘉扬四目相对,一时之间,室内静可闻针。

    金九霖终究用干裂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第一次见面,我就想问你,我金家惹你了?”

    陈嘉扬向后轻轻靠住红木椅,一时不想说话。

    并非不曾设想过报仇这日应当如何凶狠,然而事到临头,仇人的不堪和狼狈又让他觉得这没人样的畜生不配回忆和谈论父母与陈嘉安。

    他垂着眼想,寂静却让金九霖发毛。金九霖蓦地站起来,陈嘉扬却突然想起题外话,抬头道:“盛三逃出来了。”

    金九霖眼眶凹得像鬼,眼珠原本滴溜溜乱转,听完这消息许久,才呆滞地转过来,是真怕了。

    陈嘉扬把灯花拨亮,英挺的脸被映得光明凌厉,殊无温度,“您拿一桩婚事正着骗金小姐陪洋人睡觉,又反着骗盛三帮您赚中国人的钱。金小姐知情之后怎么做了,您是知道的,盛三呢?”

    他说得轻快,仿佛优等学生解几何题,然而金九霖浑身炸起鸡皮疙瘩,听出了浓厚的恶趣味,走投无路到向陈嘉扬求教:“……他也来了?”

    陈嘉扬摇摇枪柄,“昨晚上来了,没进门,我的人带他回北平去了。”

    金九霖膝盖霎时发软,险些跪下,“……回北平做什么?!”

    陈嘉扬道:“他聪明,不能浪费。您在这儿,是他告诉我的,他还想告诉找您的人。既然如此,我帮帮他。”

    金九霖盯着他的眼睛,瞳孔都要散,皱纹纵横的脸和某个冬夜里金之瑜烂咸菜似的样子重合,然而突然爆发出非同寻常的力量,鞋也不穿,他飞速起身逃也似的滚出房门。

    夜色太浓重,白雾四起,竟找不到方向,回头看去,茫茫的一团,只有陈嘉扬把玩着手枪,不急不忙缀在几步开外。

    金九霖慌不择路撞进一扇门,向前跑去,谁知撞上楼梯,只有向上,没有向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有路就走,接连上了三层,他鼻尖碰到空气,蓦地停脚。

    原来是座塔。佳直寺里有座舍利塔,高九层,天晴时望得到紫禁城。

    还要上么?

    陈嘉扬在后面,拿枪柄一下下轻磕栏杆,告知他离金九霖还剩三级台阶。

    176收尸(四更)

    难道还能下去?撞上枪口,撞上这个疯子?

    金九霖擦把汗,喘起粗气拾级而上。楼顶有莲花台,供着先祖排位,装饰无数鲜花,台子下花瓶堆了三四箱,年少时和夫人来佳直寺游玩,他贪玩佩了长刀,谁知严厉的乳母陪同岳母也来登塔,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夫人摘下长刀,一把塞进花瓶箱子下的凹槽。

    没过几个月,岳母去世,又过不久,他与夫人也彻底翻了脸,再也没人来过佳直寺,倘若运气好,刀约莫还在那里。

    金九霖越走越快,汗流浃背,陈嘉扬隔着一层楼叫他:“站住。”

    差几步就到塔顶。金九霖停脚,转回身让陈嘉扬观看自己空空的双手。陈嘉扬的目光在他手上一划,他抬腿便上台阶,三两步爬上九层塔面,一脚绊倒,“嗵”的一声,仿佛塔都在颤动。

    陈嘉扬阔步追上去,金九霖也不顾牙都磕掉两颗,爬起来就往莲台下摸。谁料夜里的塔上还有第三口人,蓦地被惊醒,当头甩他一巴掌,“小姐的儿子女儿养不好,如今小姐的牌位都要动?!干什么你?!”

    竟是白头发的乳母,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替夫人烧香。金九霖顾不得,当胸一脚将人踢开,拖出花瓶箱,摸向桌下地面,而乳母被踢到楼梯边,撞得陈嘉扬一踉跄,却不知是哪来的力道,佝偻背的老太太飞快地爬起来,一把抓过扫帚,踩着小脚冲向金九霖。

    塔外栏杆是木质,早已风化侵蚀,被两具人体结结实实拦腰撞上,陈嘉扬听见一声喑哑的朽木撕裂声,有人惨叫着闪出塔外,随即他脚下骤然出现大片朗月清空。

    第一反应是俯下身趴下地,蓦地伸出胳膊,手指摸到了老太太的肩膀手臂粗布衣,末了终于千钧一发地抓住她手腕,同时另一具沉重的人体坠地,楼下传来一声闷响。

    金九霖砸坏了三块青砖,迸裂的脑浆子和四散的肢体吓坏了几个小沙弥,都躲在老太太屁股后头不敢看。老太太搬张椅子,在尸首面前先后接受青帮和警察的盘问,细细讲述事件经过。

    青帮看惯的事,有的小警察还没见过,问道:“怎么偏要这么着聊?”

    她冷笑道:“你们不是要收尸回北平?我多看看,心里喜欢。”

    几车警察、十多车青帮、外加一台sao包的樱桃红色名牌轿车,一夜之间聚在了佳直寺,寺里人来人往,寺外人头攒动,本县人倾巢而出,来看这几十年难见的一场大热闹。

    警察们庆幸这大麻烦事终于在北平城外有了了局,青帮人则为大宗款项愁云惨雾,郑寄岚从名牌轿车上下来,关上车门,挤过人群,找到坐在石狮子边垂着长腿抽烟的熟人,本想说些什么,待到面对面,又觉得无话可说,只拍了拍肩,“回去?”

    陈嘉扬拿烟指指老太太,“给她做个证就回。”

    不然老太太总洗不掉蓄意杀人嫌疑,然而蓄意杀人的是他,他本打算给金九霖胳膊腿上来四枪,虽未如愿,但似乎也差不多。

    眼下他的仇了了,然而他像个做完了大本财务表又被全公司赞赏的文学青年,没有太多酣畅,甚至怅然若失,感到余生尘埃落定,诸般空茫,地球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懂得。

    警察询问完毕,他和郑寄岚抽完了两盒烟,郑寄岚看上了小沙弥的大葱卷煎饼,“你吃不吃?我去要俩,不会挨打吧?”

    他站起来掐掉烟屁股,“不吃。帮忙收拾收拾,我先回北平。”

    他独自开车回去,开得飞快,然而今天有学生集会,满路是人和旗帜,走走停停,到银闸胡同时又是半夜。

    盛实安窗口的灯亮着,他知道那是怕贼,其实她睡了。

    天气微微有些冷,盛实安忘记关窗户,清晨时是冻醒的,看看表,拉起被子,又接着睡,睡到六点,起床吸吸鼻涕,披衣服下楼买早点。

    天气冷,她想吃热腾腾的豆腐脑,从半夜就开始想,睡回笼觉时都开始流口水了。揉着眼睛下楼,小男孩八子蹲在楼门口,好奇地看外面那台樱桃红的进口车。

    盛实安又揉揉眼睛,想起自己还没洗脸。

    她站在楼门口不动,靠在车门上的陈嘉扬朝她招了下手。她还是把八子打发回去,走到他面前,“他们说你不在北平。”

    他点了点头,“金九霖死了。昨天夜里,在通县。”

    盛实安也点点头。似乎应当震动,可又似乎觉得平常,因为迟早会有这一天,前半生的陈嘉扬注定化为飞灰。

    两人都许久没开口,只有布谷鸟站在屋檐上亮嗓。

    良久,陈嘉扬极低声道:“……能不能抱一下?”

    他没人可以说,没人可以明白,言语不能抵达的地方太多,不需要言语的地方只有盛实安。他的诸般亏欠从来无法宣之于口,因为太清楚那些言辞虚弱虚伪,是在向神告解、求神宽宥,因此更不该宣之于口。然而他有无法咀嚼的时刻。

    盛实安张开手臂,陈嘉扬便抱住纤细的小姑娘,破天荒地把下巴埋进她的肩膀。

    至少义气会一直在。盛实安踮着脚,一动没动。

    他在她的耳边呼吸了几个来回,盛实安以为他会抱很久,预备好了再过一分钟就踩他的脚,骂他耍流氓,然而他很快就放开她,按了一下她的肩膀,“好了。回吧。”

    盛实安摆摆手,又揉揉眼睛,咚咚咚跑回楼上去了,最后也没想起自己忘了吃豆腐脑,径直上班去了。

    177送个脑袋(五更)

    一场秋雨一场凉,换上秋装的那天下小雨,盛实安下楼才发现,回去翻箱倒柜找帽子,上班因此迟到了几分钟,进门便闻到花香,走到座位前,抬起帽檐,眼前霎时一亮——桌上摆着大束鲜花,用浅紫缎带扎着,里头是层叠成浪的粉玉芍药,开得无拘无束,摇曳生姿。

    这个季节,不知是哪里来的芍药花,盛实安脑子转得飞快,在朋友中挑富人——陈嘉扬,一定不会,他死了心,上次抱几秒就走了;陈轲更不会,他打定主意只跟她谈工作;那么就只剩谢馥甯。盛实安猜定是谢馥甯祝贺她的新工作小有成果,感到小鹿乱撞,抱起花束一顿猛闻,打算请谢馥甯吃顿大的。

    有位男同事经过,看她没见过世面的快活样子,“哎,盛实安你别上钩,人人都有。”

    盛实安抬起脑袋,警惕地转动头颅,环视四周。

    果然人人都有,连做勤务的彪形大汉都有,整层楼的桌子上摆满清一色的芍药,甚至有人来得早,已把花束拆开,剪好叶子插了瓶。

    男同事看她茫然,告知道:“哎唷,你竟不知道?一层二层那间商场卖掉了,这花是他们的新老板送的,说是跟邻居打个招呼。”

    盛实安摘掉鼻尖上的花蕊,对着芍药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新老板叫什么?”

    这位美男同事每月发工资第一天就花光全部,对钱的领域一窍不通,只知道荔山公馆有钱,并不知道主人大名,思索半天,只想起前两个字,“陈……嘉……什么什么的。”

    盛实安点点头,把紧要的工作处理掉,拎起花束下楼。商场换了老板,照常营业,但是换了水晶灯,换了大牌子,颇有新气象,辉煌璀璨得更胜以往,还有新经理站在大门边当人体招牌,欢迎一位太太,又笑着送走一对法国父女,盛实安让开人,拿花束碰他胳膊一下,“陈嘉扬人呢?”

    郑寄岚看见是她,下意识麻溜作答,“二楼东边办公室。”

    盛实安推门就走进去,问一个店员楼梯在哪,径直上去。郑寄岚扯嗓子问花边新闻:“你来给他送花啊?”

    盛实安回头说:“我来给他送个脑袋!”

    她推开办公室门,里面装修得颇富丽繁缛,陈嘉扬在黑丝绒沙发上看文件,一抬眼,看见她就笑。不等他开口,盛实安一膝盖压上沙发,抄起花束砸他脑袋,“干什么?干什么你?!”

    陈嘉扬吓一跳,没想到自己好心送花、并且费心送全社,竟然会遭这种报应,抬手挡头,避免花瓣掉一嘴,“你干什么?!别闹,停,这还有——”

    他还问?!

    前几日那个蜻蜓点水的拥抱真会骗人,盛实安咬牙切齿,“我不要你送的花!不要你找我!不要你买我工作楼下的商场!”

    她打出一场小规模的花瓣雨,陈嘉扬在粉白的雨中左右支绌,“……不是我买的,阿耿瞎买的!买了又不会开,求我来当几天……好歹当了邻居,打个招呼都不行?!”

    盛实安手不停嘴不停,“不要你来当几天老板,不要有人知道我跟你有关系!”

    陈嘉扬终于一把抓住她手腕,“……那就闭嘴!——你们,都出去!”

    盛实安猛地僵住,拨开凌乱碎发,喘口粗气,缓缓回头,这才看见摆满名贵装饰品的办公室里靠墙站着一排经理,包括手贱随手买了商场的阿耿。

    众人听了一耳朵的“我跟你有关系”,知道不妙,都眼观鼻鼻观心,得了这一句,顷刻像活过来了,连忙抱头鼠窜。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她的同事们都是商场寄居动物,跟店员比跟父母妻子还熟,这下楼上所有人都会知道她从前跟着陈嘉扬,她会千夫所指,度日如年。想到这里,盛实安将花束一松,撤回腿,掐住腰,仰天长呼吸,几近窒息。

    陈嘉扬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看到这里,终于拽了一下她的裙角,“我让他们签保密协议,绝不说出去,你可别哭啊。”

    盛实安真快哭了,无助地叉着腰捂着脑门,“那你、你叫他们现在就签。签了会有用吗?”

    陈嘉扬叫陆秘书拟一份协议,喊阿耿进来签字,又问她:“那我能来上班吗?”

    他来上班无外乎是sao扰她,盛实安忍辱负重点头,“……上吧。”

    陈嘉扬还算讲究信用,让她看自己提笔在补偿金后头加两个零,“那现在就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