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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对比赛一点胜算的把握都没有,为什么还能那么坚持?那是我在后来的人生中再也没能找回的一种力量。就像是一个人默默地在寂寥荒凉的水流中划着桨,不知前方究竟是跌坠深壑的垂直瀑布,或者是一片湖光山色可供栖钓的世外桃源。面临高手环伺越来越激烈的竞争,只有一个恍惚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除了音乐,你还有什么? 当时的评估,夺冠绝对是无望了。但是每次大赛结束后推出的得奖专辑唱片中,除了前三名外,还有一些是制作人另外挑选出他们觉得有质感的声音,也会被收入专辑灌录一曲。我能争取的只有这个机会,这样以后在各处驻唱时至少多了一个“唱片歌手”的头衔,对这份工作不啻也是一种保障,能让我再苟延残喘几年,继续玩我的吉他唱我的歌。 当年的大志不过如此,不表示我不想要得到更多。 未来阿崇有他的家族企业,姚有他的领导魅力与人脉,他们都拿到了人生潜力组的入场券,而我呢? 总共十二位进入决赛,那位就读海军官校的男生,一直是被关注的夺冠热门。 果然,当天一上场还没开口,官校生那身全白的制服便已让全场为之眼亮。斯文的脸庞却有着挺拔的身形与雄赳赳的气势,天生好歌喉加上军人特殊的利落爽朗气质,一直让他的人气指数在比赛过程中,远远领先其他那些相形显得文弱苍白的大学生,连女主持人介绍他出场时也明显透露了偏袒: “今天陈威同学要演唱的是他与同学的自创曲,他的好同学也将担任他的钢琴伴奏……哇,你们学校的男生都是那么帅吗?现场的女同学,他们帅不帅?……相信你们的尖叫声一定会让他们今天有更精彩的演出……接下来,就让我们以热烈掌声,欢迎这两位帅气又有才华的大男生,为我们带来他们的演唱——!” 灯光缓缓亮起,他笔挺雪白地伫立在黑亮的平台钢琴旁。先是缓缓脱下头戴的海军盘帽,然后,伸出了那只一直藏在背后的手,只见一朵玫瑰正艳红地在他手中盛绽。 他将红花与白帽轻轻并置于黑色钢琴盖上,那构图立刻成为了舞台的焦点。看得出他用心设计了这些桥段,以军官绅士风的浪漫,为接下来要演唱的情歌做足了铺陈。 伴奏与他交换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后,他唱出了歌曲的第一句,也是我至今唯一还记得的那句歌词:我们的爱,不需要有名字……钢琴前的男孩身着与他同款的白色制服,梳着整齐油亮的小西装头,不时还会加入几句和声。 他们的沉稳与搭配无间让全场感到赞叹,岂会有人预料得到,一场宛如失事坠机的震撼已在酝酿? 歌曲还没进行到三分之一,就看到女主持人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了,台下的观众中有人也开始交头接耳,发出了窃窃私语的干扰。我坐在后台的等候区,有股随时想起身逃走的冲动,却又目不转睛,不愿放过台前这太令人不知所措的场景。 明明是在幻想里涎羡过的诱人情景,此刻真实在眼前上演,我却吃惊得傻了。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端倪,台上二人不时深情凝望彼此,那绝不是同袍哥儿们会出现的表情。 我的胸口宛若南极冰地,一块巨大的雪石遇到了升温而轰然崩落。一场威胁性的大破坏中,另有一种让人惊惧,也让人着迷的风云变幻。 前一秒感觉在我心中始终如重负的那份羞耻与不安,就这样轻轻被举起了,笨重的冰山在他们的歌声中,顿时化升成了绵软的云。 但下一秒我却又坠入了一片乌云密布中。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震惊窒息了原本该有的喜悦。我无法想象这对情侣(难道不是吗?)竟然能无视这样的冒险会带来的后果,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成了伤风败俗的异端。从台上两人目光的交流中,我感受到他们的旁若无人,仿佛在告诉台下的人们,不用为他们担心,之所以能够放下已到手的,是因为他们已经发现什么才是更好的。 但那又是什么?为什么我还看不到那“更好的”?生怕身边的其他选手会发现到我的异样,下唇无法克制地搐抖,以免一个不注意,眼中强噙住的泪滴就要滚落。 不知道他们的演唱是何时结束的,我被场内不算特别热烈的掌声惊醒。 “谢谢陈威带来的这首歌曲……不过,两个男生对唱情歌还是挺奇怪的,好像应该是一男一女比较自然吧?也许海军官校也该考虑招收女生,大家说是不是?……陈威你大概还没有女朋友吧?” 女主持人生硬地圆场,在我听来只是越描越黑。 我伸长脖子想要观察坐在台下的评审们的反应。 一排人先是全低着头假装在看资料或写评语,然后坐中间主席位的那位知名声乐家,突然举起手向主持人示意,下一位原本已在台侧正要上场的选手,这时又退进了翼幕后。主席与其他几位评审交谈的时间也许不超过一分钟,但就在那短短的一分钟,我的命运从此改变。 “伴奏者加入了和声,违反了独唱的比赛规定。”声乐家对着全场观众如此严正地发出了声明。 历经了长达四个月的过关斩将之后,原被看好的佼佼者,竟会选择了用这种方式当作最后冲刺,某种程度上,我感觉他似乎在嘲笑所有其他选手的战战兢兢。像是车祸现场,当听说车毁人亡的原因是酒醉驾车之后,围观的人群虽有遗憾,但暗自在心底或多或少都以为,这是罪有应得。 名次揭晓,陈威果然落选了。 大出意料的是,我得到了亚军。 吞下惊恐与辛酸,强作镇定,在接下奖座的那当下,我异常心虚。 ★ 那个亚军的奖座,多年来仍被母亲放在老家酒柜的显眼位置。 取下了灰尘早已结膜的奖座,比赛当日在台上的心情此刻我早已无印象。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更有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目睹,我的同类因表态身份而遭到严惩的现实。原本应有的胜利笑容却被担心取代,我担心大家认为我何其幸运,得到了天上掉下来的这份礼物。我担心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安排,外界再也看不到我曾为理想努力过的事实。我更担心,万一,他们也发现了我的伪装。 看到同类像杂草一样被拔除,我却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继续寻求掩护。 想起我们那一代许多同学都曾参与过的学运抗争,在广场上,他们手牵着手高呼着口号,在群众阵线的推波助澜下,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地勇敢。万一被抓进了派出所,也不用惊慌,还有父母会出面把他们保回。绝大多数的人在运动解散之后,照常回家过日子,约会看电影打炮,最后仍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就业成家生子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