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
商周大战完全平息也过了两个月。 腊九天不亮就起来，要出门给大甘城送柴。他从柴房出来，伸了个懒腰，走进他那间不大的泥房子。盖房子的时候为了方便，房子一半在地下。腊九自己用木头拼的小桌上，已经放了热咸粥和饼。 小薇冲他笑笑：“今天又要走远路，你多吃点。” 腊九点点头，坐下吃饭。自从娘死了以后，他早上都是喝点凉水就进城。直到他在逃难的人群过后，从泥塘边捡回小薇。 那天，腊九只是去看看死人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没想到草丛里伸出一只手。一个微弱的声音说：“救我……以后我家人会来找我，他们会酬谢你……” 腊九把小薇背回家，过了很久很久，她家人都没来找她。腊九一点也不奇怪，她是从朝歌跑出来的，连商王都死了，她在朝歌的亲人，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腊九一直没提这件事，小薇也从来不说。 “你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小薇埋怨，“天都黑了，我还一个人在家。” “现在多送了几家，想多赚点。”腊九低着头说。 “钱哪有赚完的时候，太阳落山了还在外面走，多危险啊……” 看腊九总不说话，小薇突然问：“你为什么还不和我睡在一起？” 腊九被粥呛了一下，小声回答：“不为什么，我习惯了……和柴火睡在一起……” “你养了我两个月，要是都不睡一下，我走了，你不是鸡飞蛋打？” 腊九抬头，怯生生地看看她：“你要走吗？”是啊，她原本家境也不错，肯定在其他城里也有亲戚，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 小薇恨他硬不起来：“你要是不想让我走，你也得说啊！你要是想睡我，晚上就来啊！” 腊九低下头，她又不是他老婆，他怎么不让她走，又怎么能爬上她的床——虽然两个月以前那还是他自己的床。 小薇等不到他出声，气得走过去，捏了他肩膀一下：“吃完了就过来。” 腊九放下碗，唯唯诺诺地蹭过去。小薇一把将他推到床上，自己骑上去，跨在他下身摩擦。 “我心里非常感激你，可是也没什么能报答的，只有我自己。让你睡两天，然后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小薇脱下自己的衣服，趴到他身上。 “是这家吗？”门外突然有人说。“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几个人蜂拥而入，为首的看见薇薇半身赤裸，坐在一个男人身上，大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门外更多的人奔走相告，都在庆祝找到了那个人。 薇薇站起来，穿好衣服，心里叹息：“还是走得晚了，不应该贪恋这里的安逸，现在还连累了腊九。” 她看看为首的人，故作平静地和他套近乎：“申鸣，你怎么变胖了，都认不出来了。” “很久没好好吃饭，突然暴饮暴食，一下就胖了。”他也随口答，然后拉着薇薇出门，这个房子太低矮，周王是不能进去的。 周昌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地踱步到薇薇面前，没有下马，也没有任何亲热的表示。薇薇原以为他会跑上来，激动地把她抱起来，就像以前发生过无数次的那样。 她抬头看见周昌冷漠的眼神，已经知道，事情不一样了。 申鸣让她跪下，说：“捉jian在床，jian夫就在那边。” 周昌挥手召来一个瘦小弓身的人，说：“壬寅，把断神汤给她喝下，等她忘了自己是谁，再送到我那里。” 薇薇从地上弹起来：“不要，我不喝！” 周昌看了申鸣一眼，申鸣抓住她，按在地上，抬起她的脸，让她张开嘴。薇薇拼命挣扎，双眼死死盯着周昌。他脸上没有一丝变化，无论她怎么反抗、哭泣。 薇薇大喊：“我可以选择死吗？我不要喝断神汤，如果我们恩断义绝，可以让我死吗？” 周昌平静地说：“如果不想变成奴隶，就让猎犬咬死。” 薇薇低着头说：“那也没有办法，猎犬就猎犬吧……” 反正，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终于可以过去了，我们在这个尘世的所有故事都结束，希望在那一边可以见到你们所有人…… “申鸣，把她送给猎犬。”周昌说，说完调转马头。 “这个男的也一起吗？”申鸣问。 “这男的是干什么的？” 申鸣踢了腊九一脚，腊九忙说：“小的是给城里送柴的，送的是饭馆食铺、还有两家府邸。” 周昌看看他，的确是个普通平民，看上去之前也不认识薇薇。他说：“放他走吧，如果今天他死了，那几户人家就用不上柴了。从此以后，这里是周人的土地，这上面的贩夫走卒，每一个都很重要，都不许伤害。” 申鸣看周昌话说完了，心里着急，不是吧，薇薇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那找她半天是为什么？如果以后主上后悔了，会不会怨我啊？ 他趁周昌背对他们，戳戳薇薇，小声说：“再加把劲，别放弃！” 薇薇摇摇头，算了，我已经很累了，小光也累了。就算再多活一次，再折腾一次，又有什么不同？我是赢不了的。 申鸣又小声说：“梨笑她们就在那边，等着给你梳妆打扮呢。你就这样死了，她们怎么办？” 薇薇抬起头：“梨笑没死？”她顺着申鸣的手指看过去，士兵阵列之后，是有几个粉色和绿色的身影在探头探脑。薇薇站起来看，那的确是梨笑和春容。 她惊讶之余，突然燃起了生的希望。 周昌背对他们，说：“不要再劝了，我们两个都放弃了。从一开始我就认错了人，她根本不是薇薇。薇薇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她直率、善良、诚实，不像这个女人，一肚子弯弯绕绕的鬼主意……” “你也不是我的小光。小光会挡在狗前面保护我，你只会让狗咬我！”薇薇大声说。 周昌愣住了，一时间，他百感交集：“你……你知道那件事？” “那么可怕的事，怎么会说忘就忘。” 周昌跳下马来，薇薇惊讶地发现，他眼中的戾气、怨憎、凶狠，还有故意装作不在乎造成的玩世不恭，全都一扫而光。他的眼神坦诚而温暖：“你知道那是我？为什么不早说？” “你变了那么多，谁知道那是你啊？是在邹侯那里，你落魄了，穿着土布衣服，没有戴冠，挨打挨骂，我才想起以前见过你。” 周昌沉默良久，申鸣察觉不对，去看他时，才发现主上瞪着自己。周昌用眼神说：“申鸣，你不是挺有眼力价吗？快给我找个台阶下啊！” 申鸣赶快动脑子：“嗯……壬寅，你这药是什么时候熬的？” “在国都熬的。” “那不是几个月以前吗？那还能喝吗？说起来，我们的狗啊……嗯狗它们，最近也有点吃多了。不能再吃rou了，荤素搭配才不便秘，是吧……” 周昌忙接到：“就是，我只是罚薇薇，又不是罚狗！而且那个药也放置太久，效果恐怕早没了，回去再说！” 他拉过薇薇：“最近都没吃甜食吧？我给你带了蜜饯，你先吃着，到下一个城里，给你做精细点心。” “我差点成了狗的点心，你还敢说！” “你也是的，跑什么跑，干嘛不来求我？你要是撒泼打滚地装可怜，我能把你变成傻子？” 薇薇心想，撒泼打滚，那多累啊。我一说咒语，效果不是更好。 看薇薇四下寻找梨笑，周昌问：“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她们没有死？因为国君坠河的消息，从来没有传回国都。我们本来就说要出门几个月，其间他们封锁消息找我，季骊扮作我到处走动。你们是不是约定好，这边一刺杀，那边全体自尽？她们一定以为计划变更，什么都没发生，还静静等你回去呢。” 薇薇喜极而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只是可怜壬午和我哥哥…… 周昌看她神色飘忽，还在胡思乱想，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快马走了三天平路、两天山路，到达一处庞大的矿山。 周王驾临的消息早传过来，一群人在大道两边行礼迎接。薇薇远远看到，领头的那个看上去很眼熟：“不会是……” 夏庚戴一个黑色眼罩，遮住瞎眼，粗布短衣，一副工头打扮。他头上只戴一个布巾，遮不住头发花白，不到一年，他仿佛人已到中年，比周昌老了十岁。 周昌下车走向他，夏庚对他行朝见国君的礼仪，周昌以卿大夫之礼回拜。 夏庚把他迎进去，一一介绍目前开采的进度和麻烦。他应该看到后面的薇薇了，如若无睹，目光没在她身上停一下。 薇薇呆呆看着他们自行说话，周昌对夏庚施压，要求赶工，夏庚百般推诿，并要钱要粮，周昌以此提条件，夏庚一条一条列出借口，宛如一般上下级相会。 说了一会儿，周昌起身：“我去南山那边看看，女眷留在这里。夏卿，你招待一下。”说完就离开。 夏庚也跟着他走出屋子，薇薇想追上去，夏庚回头说：“夫人请留在屋里，我在屋外，我们隔门说话。” 薇薇停下脚步，关上门，眼泪夺眶而出。幸亏门关上了，没人看到。 夏庚轻声说：“夫人是不是恨我，给周人为奴？” “哪能呢？你这算什么……” “我被发配到这个矿山采铜，听说奴隶到了这里，十死无生，恐怕上头管理俘虏奴隶的人也是这样想的。结果我到这里，发现此处的监工并不是有意虐待奴隶，只是上头要求的定额太高，他们也没办法。而且周人监工和大部分奴隶语言不通，造成很多矛盾……我只好帮助他们沟通，然后理顺了一些采矿流程，再以后尝试更有效地组织人力、管理粮食仓储、提高矿区安全、派人开荒种地……一来二去，我慢慢成了监工……” 薇薇听着听着，笑了：“果然是夏公子。” “赶上最近周王怀柔，给我们提供不少帮助。现在铜矿区的死亡率大大降低，最难熬的冬天也过去了。这个春天，我们打算暂时放慢采矿，加速开荒，到夏天再恢复生产。刚才和主上争执的，就是这件事。” “不是周王怀柔，是因为前一段时间管事的是大司马。”薇薇说。 夏庚压低声音：“五娘，我有事求你。” “你说。” “这一年来，我看了周人军政生产的方方面面，有一个感觉。我们是打不赢的。” 薇薇不说话，她很明白，的确如此。 “你看这个，”夏庚递进来一块灰色的东西，很沉，“这是一种新的金属，叫做铁。这种东西现在还不如铜合金坚硬，但是刚发现铜的时候，做的器物也很脆。后来大邑商召集天下匠人，尝试各种合金配比，方才做出现在铸剑用的铜。铁这种东西，不如铜好用，可是它产量极高，土地里到处都是。” 薇薇若有所思：“所以，很快所有人都能用上金属器物？” “是的，不光军队能用金属杀人，农人也能用金属耕种。然后人口会增加，村落会变大。以前，各个民族的人口都很少，所占土地根本不会接壤，所以也不会有冲突。现在仅仅是开始使用耕牛，各个村落人口都在增加，村子变大了，互相接壤，争夺水源和土地，所以争端也变多了。如果以后普及了铁，挨饿的人变少，战争却会增加。” “你是说，天下陷入战火，不仅仅因为周王的野心，其实是因为人口变多了？” “是的，也许周王这种人出现在这个时代，也不是一件坏事。以现在各民族接触的频繁程度，我们再也回不到以前了。所有民族会互相通婚、经商，慢慢融合到一起，使用同一种语言。周王在各部自然斗争融合之前，一统天下，可能是最好的结果。我在想，与其无谓地与周人对抗，不如考虑如何与他们共存。” 薇薇愕然，她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可是，不是我们不与他们共存，是周人非要奴役我们！” “灭商以后，周军对铜矿的需求会渐渐降低；等大批兵卒解甲归田，对奴隶的压榨也会放缓。到时候，我可能会带着一些夏人回去。我想对周王称臣纳贡，争取成为属国，让各地流离失所的夏人可以回家。但是我们在朝中无人，只能靠书信来往，和一年一次的朝见。我们本来就和周王关系疏远，又被其他周人看做奴隶，想做任何事都非常困难。” “包在我身上。公子，我们可以做到。就算这一代人不行，下一代周王一定有夏人血脉。最多二十年，我们将复兴宗室，带大家回去。” “五娘，我没有别人可求，只能靠你了。我们偶尔会从山里挖出宝石，钱不是问题。请你在国都上下运作，给天下的夏人遗民开出一条生路。” 薇薇突然觉得身上有了力气，精神一振：“公子，你要保重，生一堆孩子。以后你是夏侯，要有后人祭祀我们的先祖啊。” 不过半日，周昌回来了。薇薇见到他，脸上如春花盛开。 夏庚悄悄给申鸣塞了贿赂，问：“我们夏姬，有机会成为夫人吗？” 申鸣回答：“我们主上嫌弃‘夫人’这个头衔不够拉风，公侯伯子的正妻都叫‘夫人’，他想了个更好的称呼。不久以后，夏姬将成王后。” “后？”夏庚不动声色，虽然他心里觉得这称呼也太浮夸，“古义盎然，真是好头衔。” 周昌扶薇薇上马车，薇薇抱住他：“春花正开，我们慢点走吧。” “好。”周昌也一手抱着她，驾车悠然上路。 驷驖不似东风急，陌上花开缓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