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光阴h - 经典小说 - 小满(骨科)在线阅读 - 少女哪吒

少女哪吒

    

少女哪吒



    在被送进手术室前,陈满已对接下来的流程了然于心。她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必须确保一切在自己的掌控中。因此她只花了半个小时不到,就搞清楚了骨髓移植到底是怎样进行的。谢天谢地,网络时代。

    术前连打三天升白针,手术定在十月二十八号,她的生日前一天。

    陈锐星为此推掉了一整周的事情,只为专心照顾她。她有好几次都想对他说,其实没这个必要,只不过是台半麻手术。但话到嘴边,他可怜巴巴地盯着她,她又只好把话吞回去。

    插尿管是整个过程中最难受的环节,可她咬着嘴唇一声没吭,连护士都很意外。只不过在松开手后,她才发现他的手都被掐青了。

    手术在上午十点,她一路被推进手术室。手术室的大灯刺眼无比,她趴在手术台上,看东看西十分无聊。医生们在漫无目的地闲聊,其间穿插医疗器械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这令她忽然想起KK窗前的那串风铃。

    手术台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其神奇之处在于,在这里消磨的每分钟,都变得十分富有哲思。纵使再粗犷的人上了手术台,也难免会去思考生与死亡。各种监测生命征兆的机器滴滴作响,时间忽然变得那样细微和冰冷,好像钟乳石尖滴落的水珠。一滴就是一滴,一滴之后又一滴。

    她还没告诉他,其实她很期待这一台手术。这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捐赠”。对她来说,这是“归还”。曾经哪吒只七岁,将刀抵在脖颈,高高扬起头颅,以那般惨痛又决绝的气势喊出最后一声:“母亲与父亲,我全部还给你们!”

    风雨交映,刀光一闪。削rou还母,剔骨还父。

    少年自戕的姿态就此深深写入历史,是历史中唯此一份的反叛精神。而她生为rou眼凡胎,如今居然拥有这同样意义深重的机会,她必定要让骨髓血回流,回到那遥不可及的母体。再抽一点,再抽多一点。哪怕她和母亲之间的谬误并不会因为这堂手术就此弥除,哪怕她们是始终无法相交的渐近线。但仪式在她,归还在她。哪吒挥刀自刎,从来不是因为能够还得清那份欠双亲的血债。他们要说生命之重,岂能算清?但反过来说,既然生命是这样重,为什么他们只是草草交配,又草草分娩,从没有认识到孩子拥有的广阔和许多可能性?

    所以她明白,自己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亏欠。原来之前那又痛又长的过程是奇长无比的又一条产道,这一次她要亲手将自己分娩出来,她要亲手斩断有毒的血有毒的根,给自己以全新的生命。天之女地之女,总之不是谁的女儿,现在她终于自由。

    哪吒是她,她即哪吒。

    回到病房后,无非只是那些琐事。拔完尿管,她循医嘱下床慢慢走动,等通气后便可以吃东西。陈锐星从保温袋里变花样似地掏出几样吃食,她喝了些粥填饱肚子。腰部一直酸疼,她感觉使不上劲,干脆倒在床上就这样睡过去。

    再次醒来,眼前一片昏暗。她掏出手机,时间指示到凌晨两点。她突然很想去外面抽根烟,便蹑手蹑脚地爬下床。他还趴在床沿,以前他就是如此度过许多陪护之夜。她定在那儿看了他许久,头发耷拉下来遮住双耳,只露出耳尖的一点白皙,好像沙滩上被淹没的一只白色贝类。

    她清楚他更有珍珠般的灵魂。开发组里有时有人吃不上饭,父母背了网贷或者贪图玩乐,总是这种她听得疲倦的话题,他也总会接济一番。他说他们就是这样过来,能帮就帮。她想,也许他比谁都懂得帮助的意义。

    她自觉对人吝啬,其实再放开一点脚步,也没什么关系。

    站在走廊尽头,她点燃一根香烟。白色侵袭而来,一个女孩儿忽然跳进她的眼里。女孩儿一脚踩下油门,那引擎声听起来可不太妙。车身驶入烟尘,眼见它的刮蹭已经非常严重,整辆车简直像在垃圾场里临时组建起来的。女孩儿一脸不耐烦,在后视镜看了又看,终于猛地停下车来。后座绑着一个孩童专用的安全座椅,空荡荡的,只在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在副驾驶座的背包里掏着什么东西。一把手枪、一把匕首……又是一把步枪。最终她掏出一个没有针管的注射器,走进荒废的加油站,在前台找到一把有些生锈的水壶。

    这年头人都没吃的,何况狗呢。顾不得那么多,她照着搜索引擎的指示冲开奶粉。水壶坏得不太彻底,只把水烧开了四五成,所以更多的奶粉都结在一起了。而狗子非常小一只,甚至没有她的巴掌大。

    她说不清为什么要捡起它。也许正是因为它太小了,人们看它的眼神比看灰尘还不屑。而她无比痛恨那种眼神,人们当时也是那样看她的。他们说这么小的孩子,况且还是个女孩儿,死比活好。

    可是她还是活下来了,在人吃人的时代活下来了。

    这么小的生命,她只需稍加用力就可以捏死。可她的手在微微发颤。那双手曾经杀人无数,现在却要喂食一只不足月的小狗。

    “加把劲,”女孩儿为它打气,“你可以的。”

    小狗仿佛受到那号召,拼了命地吸食针管,肚子涨得鼓鼓的都不知道停。她生怕它小小的肚子被撑炸,不得不挪开针管。暮色已经沉沉,她得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地方。

    这是一场无比漫长,并且看不到终点的公路旅行。她停不下来,也从来没想过停下来,除非她死的那一天。城镇荒废无数,青草却自在地漫出公路。在智械文明彻底击溃人类文明的那一天开始,更多生灵就此获得自由。鹿从青山上轻轻一跃,来到城市的水洼饮水。

    “我可以叫你什么?”在进城的公路口,那个有些生锈的机器人为她加满机油,仿若闲谈地问道。她把这看做是程序设定,也许它眼中的监控镜头直达其背后直通神经中枢的母体——那个cao纵一切、算透命运的母体。所以她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不过说到底,名字又算什么呢?她对自己的执拗也有些意外,毕竟她从未有过真正的名字。

    在赏金猎人的黑网上,她的名字只不过是一串系统生成的乱码,她是猎人,是身份总被埋藏的存在。而被杀的人始终有名有姓,一举手一投足,都会引发众多蝴蝶效应。这也是其他人想要杀掉他们的原因。

    所以说到底,她又算什么呢?一个程序的乱码,一个坍塌快到尽头的人类社会的bug?

    机器人双眼的红光突然停住,发出她从未听过的声音,近似母亲的呢喃。

    她沿那红线看过去,小狗竟然爬出半开的车窗,正因为不敢跳落,发出持续求救的呼叫。那颗小狗头正夹在车窗间,毫无畏惧地盯着机器人的红光。

    “哦,小可爱,它叫什么名字?”机器人转过脸问她。

    她忽然惊醒过来。也许它不是一个程序,也许它就像她,或者任何一个生锈了的人类一样。只不过那锈迹是在心中蔓延,以至于她从未察觉。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陈满!”这一声呼唤彻底击溃幻境。可她身处余震之中,以至于他握着她的双手许久,她仍然久久难以回神。他问她是否有事,是否感觉又不太好,她从虚空中终于找到焦点,首先看到他惊魂未定的双眼,她安抚他道:“我没事。”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还要问。

    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她探头从窗子望出去,原来天已露白,女孩儿的引擎声犹在耳际。那只小狗转眼间就长大,成为无比出色的猎犬。她们一路上遇到许多人,也见识过一些人或真或假的爱。女孩儿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父母如今的模样,在记忆中,他们都是无比善良但愚蠢软弱的人类。而现在她不再想他们。

    现在女孩儿身着一身锃亮皮衣,仿佛传说中会带来厄运的乌鸦,牵着一只同样乌黑的大狗。善或者恶向来都难以裁决,何况这是一个道德陨落的时代。她无意给他人带来死讯,但她仍然没有放弃那个行当,只因为她擅长此道。她需要食物,而狗也需要许多狗的罐头。但现在开始她终于有所抉择,她不愿再当杀人机器。

    “我知道了,”她终于开口对他说,“我知道我该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