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果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就骗过他的，这烂摊子最终又落到了自己头上。符申犹豫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辞准备遮掩过去，就听杨善漫不经心地悠悠道：“符大侠如果不愿说实话也可以，府里除了管家以外还有别的下人，再不济我就上街去转转，总能知道怎么回事的。”

    他语气平缓，说完却还是忍不住咳了两声，随后继续道：“世上可没不透风的墙，我都已经大概听到一点了，你也不用费心费力瞒着了。”

    符申又是担忧又是没辙，最终只得叹着气把流言的大概内容讲了一遍，他不忍心直述那些不堪入目的话语，转达出来的语言都已委婉不少，饶是如此，杨善大概也能想象到，那些最原本最直接的流言会是什么样了，毕竟对这京城里的大大小小，他早已熟稔于心，那些肮脏灰暗的地方自然也不例外。

    他看着符申下意识捏紧的拳头与蹙起的眉眼，居然轻声笑了出来，随后在对方讶然的目光里挥着手咳嗽几声，泰然问道：“那符大侠可想好该如此处理此事了？”

    符申想了一想，认真道：“自然是派人出去查，有谣言就会有源头，揪住了源头，事情不就可以解决了么。”

    杨善却是摇了摇头，他在京城待得久，听过的各种坊间谣言数不胜数，某种程度上，他自诩非常清楚这其中三人成虎的过程。“只要传出去并且有人信了，这谣言就等同于有了一个新的源头，随着传播越广，人人都可以是这源头，想硬生生掐是掐不住的，更别说只是揪住了那一个最初的了。”

    符申的神色随着他话语逐渐沉重，这模样，莫不是在关心自己。杨善瞧着无奈，心里头却是一暖，话锋一转道：“所以，别指望揪住源头就能止住那些鬼话了，不过派人去查总是对的，好歹能看看这谣言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有人刻意惦记我呢。”

    “……说实在的，发生在这么个时间点，只能觉得是刻意吧。”符申揉着太阳xue叹道，“派人去查的事情就交给玄阴教吧，他们干过这种事儿，轻车熟路的，我都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了。”

    杨善闻言点了点头，“刻意是吗……”他细细咀嚼了这二字，陷入了沉思。符申歪着脑袋问他怎么了，就见他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有一招引蛇出洞想试试看罢了，不过就得麻烦符大侠派人跟着了。”

    第二日，京城都尉杨大人刚刚回京，且还有些咳嗽不适的第二天，便带病回到了下属中间，照旧是带队巡查、毫不怠慢。不过这次身边跟着的人换了，那个游侠符申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郎中，看着倒还端正，似乎是开医馆的，不过怎么瞧都文文弱弱的不会武，和一帮子官差走在一起，很是突兀惹眼。

    梁潭听见了周围百姓窸窸窣窣的交流，虽然离得远听不真切，但那些打量在身上的目光足以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悄然瞥了眼身旁若无其事的杨善，将头偏过去一些，轻声问道：“是这样就行吗？说实话，回去以后在下怕不是要被教主穿小鞋了。”

    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举动，为的是使谣言看起来更加似真非真，引起更多的、针对杨善的讨论甚至sao乱，如此一来，若是有人刻意想要抹黑他，怎么会错过如此好的时机与送上门的素材呢，这鱼说不定就能上钩了。

    当然，符申是坚决不同意这个计划的。“这无异于送你到他们面前去受辱，我不同意。”

    “光靠查可不够，我会提这主意，自然是有心理准备的了，符大侠用不着担心，只要回答帮还是不帮便是。”杨善却没给他另外的选项，狡黠轻笑道，“当然，无论你帮不帮，我肯定是要回去巡街顺便多听听那些谣言的，所以随你了。”

    符申无奈自然只得选择帮，而如今，这举动显然是有些用的，不靠内力杨善都能发觉那些好事者投来的戏谑目光，不过让他没明白的是，这和穿小鞋有什么关系？

    “这样就行，真真假假的才能引得更多猜测和议论，何况我可不想坐实了那些难听的名头。”他皱了皱眉，显然对那些污言秽语无比的反感，随后还是忍不住疑惑道，“不过符申给你穿小鞋作甚？”

    梁潭眨了眨眼，有些尴尬地轻声解释道：“呃……也没什么，只是本来该是教主来的，不是么？”没错，他算是占了教主的位置了，本来于情于理都该由教主来继续充当这流言蜚语的主角之一，然而杨善为了效果更好，执意要换一个人，给自己找所谓的“第三个靠山”，而后又以既然体弱，那傍一个医馆的好便宜行事的理由，选了梁潭来担任靠山这个重要角色，于是符申只得被迫当起了暗中监视的一员，委委屈屈埋伏在周围观察情况。

    “那个啊？这种小事有何好介意的，他堂堂大侠还会争着要当这种角色了？”杨善挑了挑眉打趣着，他带队巡查完了集市，正在和手下们原地歇息，这会儿看差不多了，便带着队伍和梁潭一道往青楼赌坊那些的方向去，“担心这个还不如好好观察下周围有无可疑的人士呢，早点捉到早点结束。”

    问题是教主他看起来确实挺失落的。梁潭默默腹诽着，想了想符申那避开杨善后怎么看怎么都是不乐的模样，还是开口看似随意实则有心地调侃道：“如果是杨大人的话，教主应该确实挺乐意的，毕竟二位关系一直很好啊，依在下愚见，也算得上可以推心置腹的刎颈之交了吧。”

    刎颈？某些意义上倒还真是刎了，不过他俩在外人眼里居然已经是如此要好了么。杨善不由思索着，手下意识地往脖子上摸，去抚那道细细的疤痕。梁潭大概误以为他伤口发疼，立刻凑近了细致观察那处，向他询问情况，他摆着手说没事，随后敏锐感受到，周围百姓里的那些好事者似乎对这一幕误会了什么，变得激动了起来，那不由自主变大了的窃窃私语连他都能听见几分。

    还真是误打误撞，不过罢了，有效果就行。二人照样是若无其事，巡查完青楼便动身前往赌坊，这是本次巡街的终点，杨善望着那些沾满了铜臭味的牌匾倒是想起来，那天在这里还和老铁说了会儿话，得到了些消息——不过和玄阴教的那些事儿比起来，这些消息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因此在忙起来后便被他忘了。

    还真是对不住那位铁匠了。他让手下们去做例行巡视，自己和梁潭漫不经心守在门口，回忆着那天老铁所说的话。有行迹可疑的人出没在青楼和赌坊这一带，老铁他们这些和郭解打过交道的贩夫走卒都是有点本事的，凭着各自身份再自然不过的观察了那些人两天，却没发现任何情况，除了行迹确实可疑以外抓不住任何证据。

    也正因如此，当杨善罕见地出现在赌坊甚至参与下注时，老铁才会第一反应把他和那些人联系在一起，当然，他所做的那些前科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来着？既无证据只能继续探查，可能是些蠢贼在踩点，也可能只是他们的错觉，一切都得等有实质证据才能交由官府，不然任他们再猜疑也无用。

    现在他倒是另有想法了。“结束以后再随我去个地方。”杨善朝梁潭小声说着，见对方应了便径直去找手下们查看情况。目光巡梭过赌坊熙熙攘攘的人群时，他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然而赌坊的人太过杂乱，当他回过头时，并未看到任何眼熟的人影，甚至连梁潭都不见了。

    莫不是玄阴教临时有事，给人急召回去了？他狐疑想着，但也不打算去寻，只是继续和属下们汇合。听他们交代完一切正常的情况后，他迟疑了一下，问着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果不其然得到了没有的答复。

    他叹着气示意手下们自行列队回去，见梁潭仍是没有踪影，便打算独自前往铁匠铺去，甫一转身，就被不知何时出现的符申给吓了一跳。

    “……不声不响的干嘛呢？”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对方确实是一路潜伏跟着的，看来方才感受到的视线应该就是他的了？被吓到的都尉大人翻了个白眼，说完就自顾自绕过他继续往外走。符申无奈笑了笑，小跑着跟在他的侧后方，压低音量温声道：“杨大人这是要去哪儿？不回府里歇息吗？”

    “待会儿的，先去找老铁问点事情，倒是你，偷偷摸摸了半天，发现什么可疑人士了吗？”杨善回眸望他一眼，被他几乎是在原地跑步的姿态逗笑，噗嗤一声转回头去，又惹出几声咳嗽来，符申赶忙停下，帮人轻拍着背部。还好这几下并不严重，杨善很快就缓和过来，他这才正色回道：“锁定了几群额外关注你的家伙，不过也没发现什么特别异常的，应当是直接接触过谣言的人而已，我已经让梁潭回去派人查了，希望能追踪出些东西来。”

    提到梁潭，符申明显犹豫了一下，随后试探似的问道：“方才你二人凑那么近，是有何要事在商量吗……？”

    他为了隐蔽身形，躲得还算远，加上这街上又是人来人往吵吵闹闹，更加无法听清杨善与对方到底说了什么。理智告诉他肯定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对话，但他确实私心希望着，希望那人身边的位置会一直是自己的，亲眼目睹杨善与他人如此亲近模样，哪怕知道只是配合演戏，还是让他心里禁不住酸溜溜的。

    杨善本想把穿小鞋的趣事儿转告给他，不知为何瞧见他的神情后便改了主意。“并没有，随便聊了两句而已。”他轻声说着，努力忽略掉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突兀觉得对方还挺可爱的错觉，挺直了腰背继续往前走，“快点的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符申鼓着嘴嗯了一声，重重呼了口气将那些不合时宜的酸意驱逐出脑海，几步站到他身侧与人同行。随着酸意成功褪去，另一个被他忽略已久的重点却在此时冒了出来，他恍然似的拍了拍自己的手，边走边看向身侧的人，语气里已然多了一丝不认同。“杨大人，我刚想起来，你之前说是去赌坊玩两把的时候碰上的老铁？”

    “玩”这个字被他明晃晃加了重音，杨善暗道不妙，撇了撇嘴别开视线，故意拿捏着腔调无辜道：“那天精神好，到处走了走就随手耍了一下而已，怎么，都过这么久了还来兴师问罪？怕是不合适吧。”

    他越说脚步越快，最后居然比符申这个会武又有劲的足足快出了近两三人的距离。符申嘴角挂着无奈笑意，相当配合地不紧不慢跟着，嘴里还不忘刻意逗逗对方：“杨大人有理，那就暂且先不秋后算账了。”

    京城好歹也是天子脚下，这里又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到处都会有巡逻的官差卫兵，因此符申对于这短短的几人距离并未过多在意，他有自信，但凡有要搞暗杀偷袭的，这么些距离足以让他将人完好护住——然而他没想到，千防万防，却没防住一盆普普通通的污水。

    杨善也愣住了，像只落了水的小狗，下意识甩了甩湿漉漉的脑袋。他甫一走进敞开着的铁匠铺大门，就被迎面浇了一头的水，劈头盖脸的几乎将他正面全部濡湿，额发都黏在了脸上。他拿手一抹，湿哒哒得挺是难受，而且还有些乌黑铁屑掺杂其间，将他指尖都晕上一层乌色。他盯着那片乌色，喉头滚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是垂下了眼帘什么也没说，长长的睫毛颤着，还有细小水珠沾染其上。随后他发出声又轻又短的叹息，抬起头，一双清亮的凤目微狭，径直与似乎也呆住了的老铁对上了视线。

    “你……你为何不躲？！别以为这样我老铁就会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