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光阴h - 同人小说 - 槿花离乱遮白骨[短篇合集]在线阅读 - 凤凰(清水)

凤凰(清水)

    泥沙做的偶像/一个一个走上/竞技场/尘埃飞扬/还没学会伪装/迫不及待奔向/欢宴上/熙熙攘攘

    不是所有时候,吕归尘都拿得起刀。

    这原本是一个秘密。一个如同百里煜请人参谋策论的秘密。下唐世子爱好词曲,有时研究得时间错乱,无暇应对路方同的作业,便找同修讲解,又借笔记。如此,即便仅大略读过课本,也能凭或口述或书面的纲要拼凑文章。

    “不打紧。”百里煜解释说路方同不介意他文章参差不齐的质量。“不是所有时候,我都不认真写。夫子熟悉我一旦用功的水平。只要有大半时间我都足够好,偶尔疏漏,夫子不会去父亲处说不满意我的表现。”

    吕归尘想学刀术也如是。并非每次在有风塘上课后他都会认真练刀。不像百里煜,吕归尘没有令他废寝忘食的活动。他的归鸿馆内有错落的滴漏,从昼到夜琤琤淙淙,有格律地分隔开每一段时间。吕归尘保守着自己逃避练刀的秘密,规整地在日程上写“刀术练习”。

    可他时常只是在归鸿馆的庭院内呆坐。片刻后笃定自己今天练不成刀,遂抽出笛,潜行去爱晴楼看雁。

    姬野读到他的日程。

    姬野学的兵器是枪。其次擅长弓与箭。吕归尘邀请过姬野打猎,铁颜、铁叶说倘若他们有更多离开南淮去山野狩猎的机会,姬野能练出不逊草原英雄的骑射。莫速尔家的镜武士辅导吕归尘与姬野的马术,不多时铁叶与姬野消失得没影,铁颜让吕归尘下马,说他观察力与驯马本事足够,但依旧欠缺体能。这时铁颜已成亲、搬离归鸿馆,姬野遂陪吕归尘训练。他们的体能训练计划分别由枪术老师与刀术老师首肯。姬野完成得快,就指点吕归尘的用力与呼吸。

    他们不难察觉,吕归尘的刀术老师与姬野的枪术老师是同一人。给吕归尘授课时在有风塘,给姬野授课时在自家宅院。“我其实可以陪你练刀。”姬野观察吕归尘潦草默写的刀术草图,说。“基本功一致,技巧,因为都是那位,很容易融会贯通。”

    吕归尘被陪练,溜号时间随之减少。他早年不喜欢体育。大辟之刀学得顺利,或许是由于血脉确保他在学习此项刀术时是完全的天赋党。羽然的监护人却是能让他领略到刀术之趣味的人。自称弋遥的老先生极聪慧,只要吕归尘在课前有按照要求完成足量训练、让身体不经头脑地记忆下动作,弋遥就可以一边给吕归尘纠错一边讲评为何如此设计刀术,精妙、严谨。

    吕归尘童年学刀时被说过笨。弋遥却道:“木犁将军做奴隶时少不得和想偷羊的人打架。你学得慢,不过是因为金尊玉贵又内向,从小见血太少。”

    弋遥用能被理解透彻的分析弥补吕归尘缺乏的经验。吕归尘的即时反应依然不快,但攻击较以前有效、判断较以前精确。吕归尘想他开始喜欢学刀了。弋遥耐心且从不批评他。吕归尘戴面甲、隐藏身份去大柳营训练,渐升的胜率也说明,弋遥并未像童年时的另一些刀术老师一般,出于吕归尘是青阳世子而松懈标准。

    “所以你为何不练习?”姬野不久即发现日程中的规划与演武木桩的磨损不符。“是更想要真人做对手?不,你鲜少出于个人好恶回避该做的事。与其判断你不情愿按日程中的规划练刀,我更倾向于认为你有必须放弃练刀的原因。是太累了,体力跟不上么?我早就想说,你练刀的安排将自己逼得太紧,每日皆有、时间长、消耗大。你发力的方法又不得当。你确实该在感觉身体到极限时中止。否则、长此以往,也许导致伤病。”

    姬野的眸光谐谑。吕归尘想姬野未必相信“人该在感觉身体到极限时中止”。但吕归尘知道这位朋友与自己有差异。姬野曾若干次伤筋动骨却未被隐疾困扰。或许诚如姬野所说,吕归尘规划的训练已超出自己身体负荷。他九岁同木犁学刀时,频繁忍着身体不适继续练习,终于,某日血厥发作、危及性命。

    “可你已愿意陪练我。”吕归尘默认了姬野为他提出的原因。“一同练比独自练更容易集中精力,如果你陪练,我就更有效率、可以减少时间了。”

    他与姬野共同调整他们的训练安排,祈祷姬野在时,自己较独处际更能拿得起刀。

    那种感觉又来了。

    阿苏勒·帕苏尔在南淮的生活与在北都城的生活不同。这种不同体现在他鲜少思念北都城。到南淮的第一年他尚有被乡愁困扰。但后来他的东陆话说得道地,华文读写在人才济济的东宫算出色,无人再喊他小蛮子,他被同修与长辈称赞、也收获了一众良师益友。他察觉自己的心境正逐渐变得纯且静,某些从前仿佛如影随形的压迫似乎消失。起初他以为这是由于南淮的物质条件较荒芜的朔方原优渥。城市没有冬季的北都城拥挤。宫殿没有夜晚的斡尔朵嘈杂。寒冷时毋需穿几层衣再裹厚重的氅。雨天不必担忧靴与裤过于泥泞。沐浴很方便。御柳营距归鸿馆极近,其中许多跑马、演武的设施乃他在北都城所未见。紫寰宫的内监比帕苏尔氏的伴当更懂如何不因琐事打搅。录书房藏书众多。后来他想,南淮让人安心的不仅是这方水土。东宫诚有人极讨厌,但吕归尘亲近的师长与平辈皆有渊博的知识与良好的教养。据说他们有一种别处少见的,或许可以被概括为那种被传说推而广之、渲染成对东陆人刻板印象的、名为“礼”的素质。说话不冒犯人。察言观色是基本功。解决问题的方式,无论其实是否温柔都必须披一重平和的表象。亲近的人们相处时务必让彼此皆感觉愉悦。“人致力成为更好的人”绝不会引人侧目,也毋需给出“人本该如此”以外的理由。

    吕归尘又想,自己在南淮比在北都城舒适或许亦是由于自己长大。人之成长如同蛇蜕鳞、蝶破蛹,必定抖落过往不成熟的思虑。对儿童难解决的,对少年已不是问题。他的体质变好。不是热衷人群的性格,但学会交际,谈吐冷静且落落大方。可言说与不可言说的知识被从书与人中汲取。他不再热衷听故事、也不再介意同龄人不与他玩,因为他有极可爱的朋友,也与朋友进行了奇妙堪比演义小说的冒险。

    羽然讲宁州流行的童话。吕归尘想自己从北都城到南淮仿佛丑小鸭成为天鹅。北都城的阿苏勒·帕苏尔可有可无。木犁说他不是练刀材料。沙翰打哈哈。郭勒尔嘱咐老师第一要务乃让他开心。比莫干同他说话的方式好像他永远六岁。旭达罕始终给他背影。勒摩是疯子,勒摩的帐篷中有被她叫做阿苏勒的布娃娃。阿苏勒想自己是金帐宫中一只更大的布娃娃。北风能扬起他身体里的棉絮。皮肤是轻薄的纱罗。筋骨是脆软的柳枝。心脏由黄芪与野葛熬煮。不时呕吐血液,其中有薤白与赤芍。

    呕血时最先不适的是心脏。其次是胃与喉咙。心跳快、胸紧、胃抽痛、咳嗽。身体骤然超负荷或情绪骤然激烈,即有发作风险。

    吕归尘在《海国志异》中读过一则轶闻,说海外有一国名为绪之滨。绪之滨人生而为宝石。特种宝石或许坚脆,于是绪之滨人可以拿贵金属或他种宝石取代身体的部分,以获得韧性或硬度。有时吕归尘想,南淮已将他替换得较从前迥异。十五岁的少年成为玉与陨铁,有玫瑰银的经脉与蓝欧泊的眼睛。

    他不再容易疲惫,也几无可能当真呕血。可即将触碰刀时,虚幻的、归属布娃娃的疼痛闪现。

    “我后悔拔出苍云古齿。”

    吕归尘的练习用刀自然不是苍云古齿剑。甚至不是金属。因为他与姬野尚掌握不好日常练习的分寸。木刀不造成伤害,隔护甲劈砍,疼痛仅起刹那的警告作用。吕归尘抚着牙白的刀回顾苍云古齿剑的龙血骨结咒印,向姬野说明他们在地宫触碰剑时经历的杀戮。仿佛神降的经验是双重的。苍云古齿剑既囚禁死于它的灵魂也囚禁曾掌握它的灵魂。咒印未解时,触碰剑之人同时被降临成杀戮者与被杀戮者。万千灵魂的记忆在脑海中肆虐,成为记忆中须弥芥子般漫长、激烈的一部分。

    “我无法承担这些记忆。”吕归尘说,“我理智所不能控制的部分没有你能忍疼。我怀疑,我持刀时紧张是由于害怕记忆中的痛感。姬野,你能教我,怎样不怕么?”

    说这话时他正单方面抱着姬野。呼吸落在脸颊,像错位的吻。他同姬野解释过,按蛮族风俗,兄弟拥抱以表达情绪——其实哥哥们绝少抱他,但旭达罕与贵木物理过从极密。吕归尘摸过姬野身上几处旧伤,再松开。

    “我以为没有诀窍。”姬野回应般捏吕归尘的手。他同吕归尘对视的眼睛幽深安静。片刻后玩笑似地提议吕归尘该脱下护甲。减轻的重量能让吕归尘在姬野不让步的前提下多赢几轮。

    “不,我还是不太行。”吕归尘调整呼吸。继正向反馈后他们又尝试暴力脱敏。吕归尘有维持住胜率,也没有因身上的青紫进一步恐惧练习。“我的技巧其实无大碍,”——但我的心还是慌的——“我做不到‘凭临绝境,拔剑生死’。”

    姬野听出这是息衍在那次比武中对他的评语。

    “我的确‘凭临绝境,拔剑生死’过。”吕归尘用自言自语封缄姬野的反驳,“但这仅发生一次,在唐公爵陵墓中,极偶然。息衍大概很对,人的确很难从他人处学会生死间该有的情绪与本能。”

    “为什么苍云古齿剑选中的是我而非你。”吕归尘在梦境中一边亲一边咬。他清楚自己在姬野前有时模仿苏玛·枯萨尔。但他不是幻想中的苏玛。记忆中的苏玛也从来是替身般代替阿苏勒作出诸种反应的角色——她哭,他就可以不哭,而安慰;她主动拥抱他,他就可以有男子气概地不主动拥抱她。

    “为什么苍云古齿剑选中的是我而非你。”

    吕归尘时常觉得自己不配是青阳世子。这种认知原本在他来到南淮后好转。与姬野相熟后原本进一步好转。吕归尘意识到自己是特权阶级,意识到自己有良心,也意识到上位者之善意的稀缺与昂贵。他的志愿是兼济天下。他原本对实现该理想有自信。他有东陆各领域最优秀者作老师。他良好完成功课。他被所接触的几乎所有人认可。

    他问息衍:“我是否有希望成为您欣赏的君主?”

    “很有。”息衍说,“只要你将当前的努力持之以恒。”

    对话发生时吕归尘十五岁。他与姬野正式成为息衍的学生已半年。成为息衍的学生让吕归尘与姬野关系转折。姬野即便在人前也不再待吕归尘以事君礼。相处彻底尊卑无别。吕归尘在归鸿馆为姬野保留居室。姬野聊天时不再对吕归尘有避讳。

    息衍布置斥候战略作业。涉及破译密码。息衍给学生布置的任务通常全开卷,允许协力,哪怕学生找枪手,只要亲笔誊抄、再通过答辩,即可如独立完成者一般过关。息衍时常安排超纲内容,声称获取帮助也是学生该具备的能力——毕竟真实的战争中绝少单兵作战。此番密码破译超纲,吕归尘遂约苏启韵。苏启韵常为东宫同修补习数学,以深入浅出的讲解授人以法。

    吕归尘通知姬野去上课。苏启韵的辅导在东宫是紧俏的流行。“好。”姬野答应,“不过我已解出答案。”

    “这段密码不适用穷举。”

    “偏移量不固定。穷举能用,但很复杂。给出的密文够长。所以做频率分析。有几部分密文一致,不妨假设它们的明文也一致。求相同密文的间距。再求公约数。再依据其他情报找密文中可能的常见词。然后连蒙带猜。找到候选的密钥。用它们译解全文。多试几次。我通过蒙与猜成功找到密钥。如果该步骤失败,我就准备对密钥穷举。”

    “你如何会这个?”

    “羽然家有数学书。”

    “你读神使文的数学来解这一道题目。”

    “的确费事。”

    “我什么数学都读不下来。”

    吕归尘知晓姬野的能力。姬野的学习速度从来快得出奇。但姬野的学业不被公认优秀。起初吕归尘以为这是由于姬野的天赋偏颇。后来他发现,非。过目不忘的记忆、条分缕析的概括、滴水不漏的推论、鞭辟入里的驳斥……只要认真,姬野几乎都能做。对任何事物,他皆可以迅速理解。一套枪术。一首神使文歌。一篇陌生晦涩的数学符号。他写作不寻章摘句,可文字读来竟有奇异的、或许是从说演义中领略的韵律感。

    “不是。”吕归尘说,“你交给息衍的策论远比雷云正柯殿试点探花的那篇好。”

    “嗯?”

    “你该补习经史子集然后应试。你《风炎事录》熟读成诵,学《政典》不比学治军难。科举是下唐最被认可的青云路。你不想进士及第?”

    “我年龄不允许。”

    “诶?”

    “我十五岁,年龄的确适合科举。但我不可能持续十五岁。你与我相熟时我兵学很好。但你不知在你我初相遇的那次比武前后,我读《惊龙全传》还念白字。我初来东宫时书法比羽然的还不堪入目。《蔷薇二十四人记》《大胤皇家镜明史》,我一年半前才有基础阅读。我学《兵武安国》与《元极求轨》——其他人学《五经注疏》时我几乎只学了《兵武安国》与《元极求轨》,或许还有《九原将略》。所幸,兵书与史书有给我过得去的词藻与文采。但羽然常说,以我只读杂剧的水平,她可以不间断地教我诗、赋到她二十岁。可见我确实除了息衍布置的策论什么都写不了。华文积累太差。一旦补习完《五经》大约就超过能在下唐国登科的年龄。别人四岁发蒙。我十四岁发蒙。姬昌夜十四岁,最紧张的就是,以下唐上行下效的仕途年龄限制,他明年大约再无机会过府试。”

    “百里氏对少年官僚的偏好荒谬。”

    “不,合理。谁最早开蒙,rou食者又最想让谁做官?世有英雄,但竖子成名。”

    吕归尘想自己就是姬野所言的竖子。

    姬野学神使文不是纯出自爱好。他一度功课失利,便决定另辟蹊径超过东宫众人。他向羽然学最高贵的发音与最严谨的语法,读羽然给他列的,最艰涩、最经典、最阳春白雪的章目。但相比阅读他更喜欢会话。羽然亦热衷同他用神使文探讨。倘若姬野有苏启韵,他大约不会为解一道题读一本神使文数学,事倍而功半。

    但苏启韵的补习课永远被关系户预定。

    姬野比吕归尘聪明。姬野比吕归尘勤奋。姬野的体育比吕归尘好。倘若要想象一个降生在帕苏尔家的姬野,吕归尘的第一反应是,旭达罕。姬野是一道深渊涌出的阴影。他来自壑,吕归尘则来自陵。在陡崖边缘者永远敬畏峭壁下未知且无尽的黑暗。那黑暗不知可以蔓延多远。那黑暗喷薄,是夜的颜色,到星空外夜的故乡。那黑暗无实质,而在陡崖边缘者只是人。

    吕归尘在月黑风高夜微服随姬野去姬家。他们在狭窄的厢房里擦亮火。然后吕归尘决定资助姬野的衣食住行。“请别推却。我大约再没有熟人生活在这种环境。”

    吕归尘习惯让物质条件绝对称意。如此他就不为外物所扰。他与许多东宫同修皆有团队处理杂务,以使他们集中时间与精力用功。倘若人生来就被分成不同品类,那这些少年所在品类的用途就是高居庙堂。他们被培育出许多能力,但他们亦缺乏许多能力。生年有限,对努力的方向,必须取舍。他们学会高居庙堂。但他们仅会高居庙堂。他们不是金丝雀。可他们同样必须生存在一座高贵、华美的樊笼。世间绝大多数人皆乃中人资质,对他们,荣光的代价是琉璃盏般的脆弱。

    或许有非中人资质的人——譬如姬野。但姬野的资质被用很大一部分在别处。出于世界的构成方式,一些人必须越过万千风雨才能与另一些人站在同一个地方。

    ——我很高兴与你交换命运。

    吕归尘梦到苏玛·枯萨尔。苏玛在笑,头枕着阿苏勒的腿。阿苏勒碰她的下颌。苏玛坐好,吻阿苏勒的脸。阿苏勒与苏玛出帐篷。有人为他们牵来马。阿苏勒领着苏玛去爬地菊的海洋。天骤冷,爬地菊起伏。阿苏勒回过马,为苏玛系紧披风。

    醒时吕归尘分析,梦境乃由于他前日收到苏玛的小像。梦里的苏玛是大人。梦里的阿苏勒比现实中年长。吕归尘记得年幼时苏玛的确同他写过很高兴与他交换命运。苏玛姣美聪颖,眼瞳像沉静的青金石。有时阿苏勒感觉苏玛比她表现出的危险。他察觉到苏玛话中的暗示。苏玛写,主人最好了。

    阿苏勒推测自己本该与苏玛定亲。伯鲁哈·枯萨尔没有儿子。他的女儿将继承真颜。苏玛是三姐妹中最幼,不过依旧长阿苏勒两岁。阿苏勒从小被寄养在真颜部——倘若不曾有铁线河之役,他或许就是青阳部不会收回的弃子。阿苏勒出生时陨星凌空、玄明暴毙,有人主张他是魔鬼、该扼杀,只有伯鲁哈坚持要保阿苏勒的命。

    他本该被苏玛庇护。但铁线河畔,真颜部灭亡,庇护与被庇护的关系逆转。阿苏勒·帕苏尔从真颜部的局外人成为青阳部的夺嫡候选。“哦呵。”旭达罕微笑,“又一个。欢迎我们的弟弟。从今天起,他的身体、言行、思想,他一切的一切,都将被献祭给这场欲望搏杀、权力游戏。”

    “你会喜欢另一种,‘当主人的奴隶就好’的生活么?”苏玛在阿苏勒即将与她分别时写,“不必思考明天。因为有主人替你决定。不必害怕。因为主人将保护你。你只消听主人的话,不必独自彳亍,不必在迷雾中彷徨。黑暗、寒冷属于永恒孤寂的君主。你是一旦君主死了就将被殉葬的,主人的附属。你固然没有冠冕。但你也无需承担冠冕的重量。”

    吕归尘回答不了苏玛的疑问。苏玛叙述的假设无可能成真。不过,尽管吕归尘作为青阳世子之命运无法被轻易更改,吕归尘依然被允许略微偏离轨道——或者说,有时他不自禁地去探索其他命运。

    轨道是他自己设立。他没有忘记息衍那句“持之以恒”。可,伴随他与姬野感情的增进,吕归尘原本简单规整的生活变了模样。姬野请他听神使文歌。姬野陪他读陌生的数学。他们最主要的活动区域一度从东宫变为市井。好奇心一加一大于二。冒险欲因友人在侧而加成。

    “既然想成为君主那我必须了解人。”吕归尘自忖。他与姬野乔装出没赌场、兵营、商会的船与顾客群不同的酒肆。他们有常用的假名。甚至以假身份临时做工。吕归尘教书、做买办、化装成翩翩公子对看不顺眼的人诈骗。他见世面,发现有太多人有过人处,发现有太多工作自己乐意从事——并且需要勉力才能完成到标准。

    他还发现,君主是这些工作中最难。

    成为平庸的君主不难。但吕归尘要做的,是存活且可以实现他政见的君主,披挂黑暗、寒冷与永恒孤寂。为何,吕归尘问息衍,东陆方圆五千里、胤国上下七百年,老师情愿赞美的皇帝与大臣寥寥?因为黑暗、寒冷与永恒孤寂。息衍回答。我们对新时代的梦想要求我们在旷野里开辟一条崭新的路。

    “老师,我并不比很多人强。”

    “所以?”

    “我害怕我将输。如果,我的敌人是姬野,您……相信我将赢他么?类似姬野的人,注定一步一步进入最巅峰的竞技场。而我,乃是因为无法代表实力的出身,被凭空投放至这一竞技场中。”

    “我不确定未来的你与姬野,倘若二选一,谁将胜利。”息衍沉吟,“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类似姬野的人,不多。”

    吕归尘失败过很多次。

    他最惨烈的、有关失败的记忆是九岁时练刀血厥。最鲜明的、有关失败的记忆是其后不久,他为阻止苏玛被抢走而遭堂亲丹胡·帕苏尔殴打。许多年过去,记忆被若干度回顾又被若干度覆写,以至他不确定面对丹胡时自己有无拿刀。那是他第一次清晰记得自己有呕血的冲动。后来他又在触碰刀剑时心悸过几次。拿刀与呕血感遂形成反射弧。地下暗河的虎蛟。阿古山麓的白狼。没有影子的、要杀他与苏玛的刺客。被苍云古齿剑吞噬了灵魂的幽隐。

    这些随触碰刀剑而心悸的经历不尽导向失败。但呕血的冲动天然令吕归尘恐慌。他从小是病秧子。他讨厌仿佛攫住他整个身心的、无休止的痛。他出生在雪深丈余的严冬。若非伯鲁哈干预,按蛮族风俗,诞辰不吉、也许早夭的孩子本不该被取名。童年里换季时,阿苏勒帐篷中的人皆用白绸遮脸。北都城有人偷摸说青阳部有五王子,晦气——狼与狮尚且吃掉自己孱弱的幼崽,无法尽快捕猎的孩子在残酷的草原活不长。

    血厥的前兆是心悸。有时心悸后,吕归尘唤醒青铜之血。有时心悸后,吕归尘吐血昏迷。

    苏玛陪阿苏勒在风里跑。恍惚间有刀与针刺过阿苏勒的肺腑。苏玛的钻石笔描过蜡板。“被痛觉所驯化的。叫做奴隶。”

    吕归尘想这是一道困住人的循环。失败与恐惧相互促进。北都城的布娃娃过于熟悉输,遂仿佛饮过毒药,在面临挑战时能轻易召唤无数种自己失败的幻影。吕归尘知道这死循环该被打破。他不能害怕记忆、害怕输。但他不觉得自己是英雄。因此对输的恐惧被他合理化成自己中人资质的一部分。

    他被这循环圈禁。可他凭什么不能被这循环圈禁。下唐国东宫天才遍地走。所有少年都铭记一条铁律——世间有太多普通人。

    吕归尘清楚姬野同样失败过很多次——少经历挫折的强者通常是雷云正柯这种含银汤匙的天之骄子。然而姬野间歇失忆——也许他同样恐惧失败,但,他不记得自己曾输。吕归尘从姬野良好的自我感觉中推断出姬野有遗忘天赋。姬野说,抱歉,我无法教你如何拔剑生死了。

    没事。吕归尘想。我活动在天才打架的竞技场。但对我,“天才”是竭力伪装的假象。

    黑暗、寒冷、永恒孤寂与最高处的王座。这就该归属极天才者。命运不公平。有人病弱。有人康健。有人聪慧。有人愚钝。有人怯懦。有人勇敢。有人容貌合乎人对年轻君主的刻板印象。有人清秀得像个女孩。人的许多特质都是神明在掷骰子。而有一项特质,或者一系列特质的综合,是,“那条通往最高处的路,你走来比其他人走来,更轻松”。

    “你可想过,一辈子住在南淮?”

    羽然问这话时南淮城夏意正暖。树是苍翠欲滴的深绿。蝉发出响亮的白噪声。羽然穿着简约的白裙舀一碗冰。已是谷时但太阳犹未落。西边天际的颜色是瑰丽安静的橙。风里有烧烤的气味了。羽然点冬薯、豆皮、虾,又吃鸡肝与鸡胗。

    他们喝一种添加蛇麻的酒。入口清苦。羽然微醺。羽然旅行过许多城市,她数次说南淮是她迄今最喜欢。吕归尘认同南淮是理想的居住地。这城市在宛州最大且最多元,经济稳定,不被战争波及。倘若有资财又不过分富裕,那执政的百里氏就无象征以外的存在感。谋生途径很多。最偷懒的是购买地产。

    “我当然想过。”吕归尘说。他不像姬野与羽然一般对特定领域有强烈爱好,但倘若定居南淮他必定已有放松的机会,或许将一边给宛州商会工作一边广泛读书,并进修画与琴。他说愿景。羽然所见略同地点头,道自己想成为能唱歌的戏剧演员。

    吕归尘在百里煜问这话时给出相同的答案。百里煜便说下唐公有意与归尘公子结亲。

    “东陆动荡,鹿失于野,与其让阿缳远嫁不如给阿缳找位可托付的。兄才兼文武,琴心剑胆,品行父亲见证了多年。婚后,即便兄无意建功立业,父亲也放心让兄与舍妹诗酒相酬,寄情林泉山水。”

    “可我未见过阿缳。”

    “阿缳很标致。”百里煜宽和地笑,“父亲在我所有姐妹中最宠爱她,故一定不会亏待将与阿缳成亲的你。”

    但在吕归尘幻想的“南淮普通人愿景”里,没有百里缳。

    吕归尘不认为婚姻是自己人生的要务。他现年十七岁,不有权有势,然而多少有被十七年世子生活给予些才能。他身份够高,不需一门亲事来攀附,想要的事物可以自己去争。成婚意味着一生相守。一生的契约与承诺极郑重。吕归尘情愿与之共度余年的女孩至今仅有二。苏玛是亲人与奴隶。羽然……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

    百里景洪召见吕归尘,以“你将是青阳与下唐共主”作诱饵。拓拔山月做说客,讲一份以联姻缔结的盟约能避免一场战争。他们告诉吕归尘,郭勒尔·帕苏尔已故,却不谈瀚州大君薨落的后果。吕归尘清楚,他们在等待他自行分析——验证郭勒尔死亡的情报,认识到青阳部需要下唐国作为盟友、才能震慑亟待叛离的草原诸部。

    乃同意联姻。就这样突兀地将成为君主,或者至少,形式主义地往成为君主的路上小进一步。未有完全的准备。给晦暗不明的局势推至交岔口。

    然后以拒绝篡新大君、长兄比莫干的位故,被百里景洪押到刑场。

    姬野说:“你蠢。”

    姬野的喊叫伴随血雨腥风。他摘下面甲用箭射出一条路,鸣镝声惊锐有若晨钟。

    早该察觉,“不愿被安排娶百里缳”即征兆。有人主宰命运、有人被命运主宰。倘若不去往最高处,就逃不开沦为后者的可能。并非所有奴隶的主人都是苏玛的阿苏勒·帕苏尔。竞技场的战斗不因你休息而停。

    你该逃的——在获悉父亲死讯时,不过晚些亦可。你为何低估百里景洪的贪婪、不怀疑他必将在旧大君崩之际用养育七年的质子作新大君?姬野在说你回避使用头脑——你不希望百里景洪对青阳宣战,你的办法是让百里景洪无法挟持你,你被处决固然使百里景洪得不到人,但倘若你失踪,亦是相同结果。你为何怠惰?

    姬野说:“拔刀。”

    未有完全的准备。但你必须全心思加入。敌人乃王座争夺者。对抗他们,你该用最佳本领。

    ——为何加入?难道你不认为,对你,死,与被百里景洪挟持,同样糟糕?

    ——想吐血。

    “我快死了!”

    擂鼓。腥甜。没有天赋的人无法赢得天才的竞技。疼痛。怨魂。苏玛无声地哭泣。规训。真实的血;未雨绸缪的幻影。你更接受因哪个溃退、落败?

    ——在此刻思索输赢是本末倒置般的蠢。天平一端是你的忌惮与记忆与恐惧。姬野将他的命放上另一端的天平。

    “我来救你了。”

    吕归尘忽然理解了姬野。他不该困惑姬野为何敢孤身进入重兵戒备的法场、劫囚。原因已被说明。姬野这样做只是因为想救阿苏勒。姬野的心愿从来有恐怖的、可以扫清顾虑的力量。

    ——原来我只是不曾有足够强大的心愿。原来疼痛可以被心愿抵消。原来往昔梦魇可以被心愿击散。原来想拔剑时自然会拔剑。无关成与败。无关生与死。无关天赋与计算。我拔刀姬野未必活。我不拔刀姬野必定死。

    ——而我绝对不希望他死。

    真简单。

    但以愿望压制恐惧的感觉如同在刀锋舐酒。

    体内仿佛有被迫沉抑的爆炸。极致的疯狂。极致的危险。

    神明恩赐皇帝的血在心悸后沸腾。

    “你要去成为大君了。”

    “嗯。”

    “你在害怕。”

    “有点。”

    “你没有纠正说,你不愿篡你哥哥们的位。”

    “至少这一刻,没有不愿。依暂收集的情报,比莫干、铁由、旭达罕、贵木——我皆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实现我的梦想。倘若我未失去南淮的生活,我大约不会这般坦荡地接受息衍对我的规划。但现在,既然我将或许是永远离开这里,既然我将去往时隔七年、已陌生的黑暗与寒冷,我以为,我该让自己的心愿强烈。我欠缺实力。倘若我不将王座加入考虑、不以最高标准兢兢业业,我不确定我的哥哥们——一旦看不惯我——将把我流放到什么魔鬼地方。”

    “祝好。”

    “姬野。”

    “阿苏勒?”

    “你让我代入体验了你生死间的本领。我希望我能将它复刻。但我需要你。我害怕,仅凭自己,我不是所有时候皆能维持强烈决意,去争夺、承担永恒孤寂的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