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

    漆黑的树杈，阴郁的氛围，黑暗森林即便在正中午也渐渐幽深昏暗，伴随着马车深入森林，莉莉丝坐在车厢里，眼睁睁看着光线变暗，她很快就看不清了。

    如同坐在黑色密封的箱子里，莉莉丝感到有些不安。

    卢卡斯给她点了一盏小灯，在车厢一角挂着。

    朦胧又小，随着马车摇晃，莉莉丝在昏黄的光中看着卢卡斯。

    马车碾在碎叶上，发出混浊而颠簸的咕噜声，他们前进的很慢，因为森林里的路并不适合马车前行，大道上长满了杂草和藤蔓，还有碎石。

    在刚进森林的时候，莉莉丝比划着问过卢卡斯，为什么要把马车一起带进来，卢卡斯耸肩，“十个金币呢。”

    像卢卡斯这样的游侠，有时也被称为巡林客，他在成年前都在精灵族里接受训练，学习与动物的会话，射箭的技艺，以及如何在林间隐蔽穿梭前进，虽然在精灵们看来，区区十数年的学习根本只是皮毛，但卢卡斯已经学到很多，与精灵相比，他有着人类的学习速度和热情。

    如果没有马车拖沓，他将隐入林中，如幽风和落叶般悄然无息，他可以走过最敏锐胆怯的小鹿身旁而不被察觉，更不要说被拦路抢劫了。

    他们的马车太过显眼，以至于那藏于林间最污浊下贱的种族都能来试图分一杯羹，马儿突然受惊一阵嘶鸣，一根小小的吹箭扎在了马车车厢外壁。

    这些原本只是抢劫个别过路旅人的豺狼人，看着这辆马车，垂涎不已，这是人类的车，普通人类最脆弱，而且也没看到有护卫骑士围在旁边，豺狼人将这看做了愚蠢赶路的人类农夫，傻兮兮的驾驶马车进入黑暗森林，它们兴奋的呼哧作响，佝偻身子穿着破破烂烂，托着手上沉重长刀，如同饥饿的豺狼接近猎物般围剿过来。

    即便还在车厢中，也能听到那嚎叫和饥渴难耐，仿佛被恶狼蠢蠢欲动的围堵，莉莉丝左顾右盼，露出害怕的神色。

    卢卡斯侧脸从车帘缝隙窥看了一下，他把自己背上的弓箭拿下来，放在手里，他射出一箭，外面就传来一声豺狼人嗷痛的惨叫，弓弦在震动，卢卡斯的翠眸冷静而无情。

    豺狼人被激怒了，数根吹箭突突的射在他们的车厢上，幸好他们的瞄准拙劣，没有任何一根吹箭穿破车帘射进车厢里，卢卡斯将腰上的双刀解下来。

    “我去外面。”卢卡斯说道，便掀开车帘，如同迅捷的风般掠出。

    莉莉丝不敢将车帘掀起，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能听到声响，车厢外一阵刀剑碰撞的激烈声音和惨叫声，豺狼人一阵叽里咕噜，如同犬吠般的吼叫咒骂声。

    [该死的，精灵，臭精灵！]之类的话。

    这场血色的厮杀过了很长时间才平息下来，直到这森林的场地上只剩下一个生物的喘息声，莉莉丝难以分辨到底是哪一方胜利了。

    有人骤然挥开车帘，莉莉丝抓起身旁的包裹，就扔过去。

    卢卡斯歪了一下头，有些笨拙的抬臂，把叮铃咣啷的包裹接下来，“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他咧嘴笑道。

    莉莉丝余惊未定，颤颤喘息着。但她很清楚自己的盟友胜利了，这让她安心不少，立刻向着她强大的伙伴接近过去，如同想要被安慰的孩子。

    卢卡斯进了车厢，当车里的小灯盏朦胧的黄光落在他身上，莉莉丝才发现，面对五六个穷凶极恶的豺狼人，卢卡斯并不是轻轻松松就赢得了胜利。

    他受伤了。

    卢卡斯右臂的布料被划开了，有一道血rou翻出的狰狞伤口，莉莉丝担忧的靠近一些，愈发觉得这伤口恐怖疼痛。

    卢卡斯没有急着搭理和安抚莉莉丝，而是第一时间从莉莉丝扔给他的包裹里翻出治疗药水，仰头喝了一口，把剩下的都反手倒在右臂的伤口上面。

    看到莉莉丝满脸忧愁的神色，他轻松的撇嘴笑了笑，“没有毒。”

    伤口流出的血液是健康的鲜红。

    只是外伤。

    对卢卡斯而言，这似乎很平常，虽然豺狼人弱小，可也有人数优势，卢卡斯正面迎敌，又要顾忌马和马车，受点小伤再正常不过。

    莉莉丝不这样认为，她一个人躲着偷偷哭了一会。

    以至于卢卡斯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她难道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吗？卢卡斯烦的很，想恼火的和她说，如果这都看不下去的话，还是别赶着去圣保罗了，她这样娇娇嫩嫩的女孩儿，还是被养在家里的好。可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嬉皮笑脸的去哄她。

    虽然卢卡斯心里暗暗的想过，莉莉丝每滴眼泪都要为他而流，可那也不过是过过瘾的想法，就跟他在床上叫她sao货是一个意思。

    莉莉丝一旦真心实意的哭，他就受不了了。

    不能骂，又不能捂她嘴巴，卢卡斯只能甜蜜又痛苦的忍受着。

    煎熬了一路，终于出了黑暗森林，行驶在大道上，畅快了许多，卢卡斯把车帘掀起，引莉莉丝去看外面的景色，转移她的注意力，逗她开心。

    如果说，他们之前所在的盗贼之城整个氛围好像贫民窟，混乱污浊又邪恶，那么费城就是佣兵之城，路旁公示牌上钉着悬赏和任务的黄皮纸，道路花坛中只种植大树，秋天的枯黄色泽，地面由石头铺就，不规则又齐整，马车轱辘行驶在上面，发出突突声响。

    他们的马儿放缓了步子，发出懒散的马蹄踏声。

    费城就像个戒备森严的黑色城堡，路上有一个警卫队正巡逻过去，他们的马车被拦下过一次问话搜查，卢卡斯应付过去以后，警卫拿了个戳子给他们的车厢外壁盖了个红章，证明通过。

    等他们行驶进入费城里面，费城就展现出它的混乱和热闹起来，商店琳琅满目，街道上有穿黑袍拿着法杖的法师走过去，长着角的提夫林盗贼百无聊赖的蹲在屋檐上，有精灵诗人坐在酒桶上弹琴……

    卢卡斯掀起车帘，半身探出车外，打量街景和来往的行人。

    莉莉丝好奇的探过身子来，也就着他掀起的车帘看外面，卢卡斯故意往后挤了她一下，莉莉丝委屈的缩回去。

    卢卡斯发出闷闷的笑声。

    莉莉丝觉得他孩子气死了，受着伤还要时不时来弄她一下。

    他们在狼吠旅馆下榻。

    在前台订房间的时候，卢卡斯停了一下，手指敲了敲桌子，转头向莉莉丝看过去。

    费城整体而言是个治安不错的城池，因此他没有强求莉莉丝戴上兜帽，把自己藏起来，此刻她只是松松的披着斗篷，面庞露出，黑发柔软，散在肩膀上。

    可不知道莉莉丝是不是有些怕生，她还紧紧挨着他，也可能是因为之前遇上豺狼人的惊吓而对他更依赖了，和他的翠色眼眸对视，她更紧挨过来。

    一副非常小鸟依人的模样。

    卢卡斯感到自己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扬，转眸看着招待员，他懒洋洋的比了一个食指。

    莉莉丝和卢卡斯要了一个房间。

    卢卡斯拿钥匙开了房间，把行李随便扔在屋角，搜出里面的纱布和药粉，就坐到客房里的桌前，他把自己的袖子挽起来，露出有些结痂但还是红通通的伤口来。

    因为伤在右臂，他不好处理，将药粉随意洒了一些上去后，卢卡斯把手臂放在纱布上。

    “过来，给我扎一下。”卢卡斯转头和莉莉丝说。

    莉莉丝走过来，靠近他，坐在他身边。

    “这样绑。”卢卡斯指导道。

    莉莉丝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手生，还胆怯心疼不已，半点不敢用力，“绑的太松了。”卢卡斯说道。

    他自己拿另一只手半点不怕疼的扯紧，让莉莉丝就着这个再绑。

    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能看得过眼，卢卡斯把袖子放下来，挡住包扎好的纱布和结实修长的白皙手臂。

    “要出去玩一下吗？”卢卡斯走到窗边，靠了一下窗，看了看外面小贩满地的街道，问莉莉丝道。

    莉莉丝摇头，她不明白卢卡斯明明受伤了，怎么还要带她去玩。

    “行。”卢卡斯点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揽住她的肩膀，“那陪我去办事。”

    莉莉丝很意外，他受伤为什么不休息，又想起来卢卡斯说费城有个很不错的铁匠，于是就顺着他的力道和他走下楼。

    与在盗贼之城时的警惕不同，卢卡斯现在似乎相当散漫，连兜帽也不戴了，直接领着她自在的在街上走着。

    可看着费城街道上各色的种族并肩而行，摩肩擦踵，莉莉丝甚至看到了好几个长着犄角的魔族，还有漠然的黑暗精灵。

    一个人类女孩和一个半精灵游侠的结伴，一点也不突兀。

    在这样的环境下，根本就没有人会好奇或恶意的打量他们。

    “费城是整个大陆最大的雇佣公会的所在地。”卢卡斯解释道，因此会有这么多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各种种族，而且因为费城的治安警卫队素质相当优秀，维持了良好的秩序，也没有人会在这里捣乱。

    卢卡斯和莉莉丝到了雇佣公会会馆，“你识通用语文字的，对不对？”卢卡斯问莉莉丝，莉莉丝点头，他就将她领到了那张贴着无数黄皮纸的公告栏前面，“找找和豺狼人有关的清剿任务。”

    莉莉丝一张张看过去，卢卡斯从和她相对的另一头开始看起，终于莉莉丝从层层叠叠的任务书下面翻到了一张有些破损的，但是确实是请求剿灭黑暗森林的豺狼人的任务。

    她拿给卢卡斯，卢卡斯撇嘴看了一眼，好像因为这张纸太旧了而有些不开心，“不知道有没有过期。”他走到招待处询问，莉莉丝在原地等着，过了会卢卡斯走回来，颠了颠手里的薄薄的钱袋，他还是领到了酬金，虽然只有几个银币和铜板。

    卢卡斯随手的将钱袋扔到莉莉丝怀里，莉莉丝疑问的看他，“给你了。”卢卡斯不在意的说道。

    出了公会会馆，卢卡斯带着莉莉丝往费城南边走，莉莉丝好奇的左右张望，听到了铁砧敲打的声音，卢卡斯推开一个店门走进去，灼热而干燥的铁气扑面而来。

    矮人沉闷而粗壮，似乎和卢卡斯是旧识，他接过卢卡斯递来的双刀中的一把，对着火光看了看这把纤细长刀的工艺和材质，在一些地方找到了些微的豁口和瑕疵，需要重新敲打淬炼一下。

    “两天以后来拿。”矮人动着胡子，闷闷的咕哝了一句。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莉莉丝哪怕一眼，矮人是非常固执而冷漠的种族，他们很难对初次见面的人就表现出热情，对精灵族更是有很深的偏见，卢卡斯能和他打好关系，也是借助了自己的人类血脉。

    直到矮人和卢卡斯就着这把刀，把需要修补讨论的细节之处都说了一遍，矮人才微微转眸，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莉莉丝。

    他当然看出了这是个人类姑娘，黑发黑眼，肢体细长，但是又没到精灵那样清冷刻薄的地步。

    “女伴？”矮人问道。他知道卢卡斯是人类和精灵的混血，他会找个人类姑娘，也不意外。

    卢卡斯不可置否，莉莉丝转头看过来，她看到他们在指她，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矮人沉闷的呵呵笑了两声，倒了两杯苦茶给他们，然后就进了后头的工作室，继续沉重的敲打，进行自己的工作去了。

    莉莉丝喝了一口矮人的茶，又苦又涩。

    她皱起眉毛，抬头看卢卡斯，却发现卢卡斯没喝茶，他就在看着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面庞上浮现一种她看不懂的，漫不经心的玩味神色出来。

    见莉莉丝不解，他也没打算解释，从座位上起来，就打算带着她走。而就在这时，在这沉闷燥热的铁匠铺，有顾客推门进来。

    那是一道很高大的身影，从头到脚披着斗篷，但或许因为铁匠铺很热，他将帽兜摘了下来，露出银灰色的头发，莉莉丝仿佛听到他发出一声嗅探的沉沉鼻音。

    然后向他们转过头来，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五官俊朗深邃而沧桑，这是一个和卢卡斯相比，更为年长的男人，大约接近三十岁，眼皮上有一道疤痕，从左边额头划到他的眼睑下方。

    他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头孤狼在望着猎物。一头离了群的，伤痕累累又强壮健硕，经验丰富的壮年孤狼。

    卢卡斯察觉到了，他侧眸回望身后。

    那个男人脚步稳重的向他们走来，莉莉丝看到他的斗篷下，是锁甲和长剑，随着他的走动发出碰撞的声响。他走到了卢卡斯身旁，将手掌放在半精灵游侠的肩膀上。

    “卢卡斯。”他沉稳的喊道，声音仿佛从霜雪严寒之地而来，他向自己的同伴打了声招呼，那双金色的眼睛却看着莉莉丝。

    这让莉莉丝的心跳骤然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