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

    今年的冬季来得比去年晚。徐小云在十一月还穿着短袖和薄外套。她打开洗手间的窗户，望向窗外伫立在远方的矮房高楼。老宅宛如一间被隔离的禁闭室。高高的白色围墙和黑色的铁制栅栏是监护它的守卫兵。大门外面的世界是金色的，大门里面的世界是灰色的。

    有人企图把一个正值年轻的女人，与一个半只脚踩进黄土的男人合葬在一起。女人当然不愿意。徐小云扭头看向眼前的镜子，端详着镜中那一双决绝的眼神。今日早晨，她被外公泼了一碗五谷米糊在身上。弱者是可以没有原因地被人欺负。只因弱小本就是一种罪过。

    外公非常精明。他所选的皆是无法造成痕迹的武器。他就算捅她十几刀，也仅仅是非致命伤；外公也非常糊涂。他看见护理师往食物里到倒入一勺白色粉末，便似受到陷害似地咆哮起来。宅子终于被善于臆测的外人坐实是有幽灵存在了。

    外公分明口牙利索，却偏偏要吃流食。老人家的疑心病让他不得不为自己多添几个莫须有的疾病。徐小云知道外公是知道勺子里的不是砒霜，而是有利于健康的维生素。他觉得活着痛苦，所以讨厌对身体有益的东西；而他又害怕死亡，瘪缩的肚皮使他不得不暂时投降。

    徐小云早就笃定外公那枯瘦的rou体不足以拥有抵抗本能的体魄。那一碗米糊泼向来时，受害者把身体作为她的盾牌。她毫不闪避的举动被外公当作是反应迟钝，就像他认为她只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东西。这样似报复性的袭击事件发生了不少次。围观的旁人都在暗自计量这个不受欢迎的少奶奶的耐心还剩多少。

    至于处于案件中的当事人，反而没有一丝愤怒。毕竟中国有句适用于古往今来的俗话：死者为大。噢，不好意思，桀骜不屈的裘盛华还活着呢。外公有一件事情是说对了，远道而来的亲人果真是居心不良：孙媳妇这个被旁人一致认为是毫无歹心的乡下女人，是把亲爱的外公所使的招数都当成了临死之人的最后挣扎。

    她相信自己能够活到一百岁，却不相信外公能够活到年底。她想，假如外公像现在一样时不时绝食断水，说不定下周就翘辫子。她有大把时间吃喝玩乐，而外公就要时日无多啦！因此，她要体谅他，包容他，理解他，帮他在人世间过好最后一段日子。

    徐小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充满善意的想法，倘若是让裘盛华知道了，那是死了也给气活。

    徐小云是和外公杠上了。每逢用餐，他倒翻食物，她就收拾，再送一份干净的。反复几次，她因为对方浪费食物而生气。她本在收拾地上的残渣，可是忽然间一动不动。外公偷偷瞄去，猛然震惊地蹙紧眉头：她把地上的米饭捡起，放入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着。

    “你疯了？”

    看到外公一脸厌恶，徐小云站起身，把抓在手上的米饭，放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道。

    “种粮食，很辛苦。”

    徐小云并不是自视高尚地以晚辈的身份向阅历丰富的长辈说教。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的身份是高于任何人。她只是心疼粮食，也是心疼当年的自己。她下过地，种过田。在经济贫困的地区，没有多少户人家买得起机械化的农业机器。那些一大袋的编织袋装的米，都是活人用粗糙且黝黑的双手去cao作。

    一刻间，无人说话。裘盛华坐在床上，是享受物欲的资产阶级的一方；徐小云站在床边，是承受阶级差异的无产阶级的一方。这会儿，轮到农民握着最不值钱的粮食俯视资本家了。孙媳妇看见外公仍是一副蔑视的神情，便沮丧地离开了。每一个人都有无法谅解的事情。她何须和一个老人较劲呢？

    “您还吃午饭吗？”

    徐小云心平静和地询问最后一次。她想，如果外公不吃，那么就不必浪费粮食了。他爱吃什么，便吃什么。他想什么时候吃，便什么时候吃。她不想因为浪费粮食而感到委屈。

    外公把上身向垫在背后的软枕压了压，高傲地微微扬起下巴，轻飘飘地说道。

    “随你。”

    干净的一份午饭送到外公面前。在他即将用餐之前，必定少不了一套流程：铺置餐巾，检查食材，观察饮品。他对食物的挑剔程度不亚于一个专业美食家。徐小云觉得，外公比起担心被人毒害，更加担心每日的餐饮不合胃口。

    既然主子愿意吃饭，那么奴才就放心吃去咯！徐小云把午饭从厨房端去卧室，凑巧看到放在门前的神秘邮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认为有人把信放错地方了。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拾起邮件。待她看清上面的收件人的名字和寄信人的地址，她反而疑惑起来。不过，幸好上面没有写着“招娣”二字，否则，她会以为是网上那些不良分子的恶作剧。

    收件人写着她的名字，寄信人的地址却是空白。她不认为姨妈会有闲情雅致，去写一封充满恶毒字眼的勒索信给自己。姨妈要想欺负人，一定会亲自下场。进屋后，她没有拆封邮件，因为碗里的锅包rou把她的注意力都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