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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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兰摧又输了。 他倒没什么挫败之色,而是带着满腹的思量坐在一旁,细细拆解起今日对战所得,反倒把晏琢晾在一旁。 杨沛送了茶上来,晏琢半侧着倚在扶手上,琴抱在怀里,慢慢抚着,只偶尔弹出两个音,并不成调子。杨沛最怕他这副样子,晏琢的心思,连他这个徒弟也摸不清,但他知道,现在晏琢不高兴。 他不痛快了,那就一定有人要更不痛快。 他忍不住偷偷去瞄沈兰摧,对方还是一副沉浸在自己心思里的模样,于是他悄无声息地又退了下去。 别人倒霉,总比自己倒霉来的好。 晏琢确实心情不好,他不喜欢任何会超出掌控的事情,但面对沈兰摧,他有一点失控。 沈兰摧终于睁开眼,看向晏琢的眼神带了两分热切,即使明知是因为想要战胜自己的欲望,晏琢心中无名的烦躁竟然真的略消了些。 “晏先生……” “晏成璧。”晏琢把琴搁在腿上,笑容温和。“先生前辈的,见外。” 沈兰摧点了点头,他本就不是拘泥礼节之人,晏琢这样说,他就应下。 “我输了,您让我做什么?” “这……我得好好想想,什么都答应么?” 沈兰摧点头:“不错。” 晏琢轻轻叹了口气,他知不知道,说这样的话,会有什么后果?沈兰摧眼神清澈,对他毫不设防的样子,他又舍不得太快毁去。 晏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但凡换一个人,他都会觉得这人别有用心,但沈兰摧……他生不出这样的防备。 他抱琴而起,随手一拨,在沈兰摧面前垂首。 沈兰摧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在长歌门住了一段时日,晏琢对他的要求五花八门,有时是与杨沛切磋,有时候去岛外给他买酒。 晏琢喜欢喝酒,长歌门酿酒别有心得,就如同万花谷的茶艺一般,在长歌门,没有不喝酒的人。 谪仙人太白先生,他爱酒是出了名的,弟子们想拜他为师的,或者想得两句指点,都会想办法带一壶好酒。但太白先生不止自己喝,还要人陪着喝,兴致起了舞剑吟诗,忘年成交,可若是不入他眼,喝得不畅快,那是再没有下次了。 晏琢常常独酌,坐在高处,有时是楼顶有时是树梢,甚至会在此处睡上一觉。在杨沛跟着他之前,除了固定授课的时日,谁也找不到他在哪。 沈兰摧问他,晏琢喜欢什么酒,杨沛正在写今日练字的课业,头也不抬。 “这一阵喜欢新丰,师父口味常变,你随意去买些烈酒就是了。” 杨沛对晏琢又敬又怕,一个人朝夕相处数年,你却说不出他的喜恶,也摸不清他的深浅,实在让人挫败。倒是沈兰摧,看起来不好相处又冷淡,实际上是个很容易看穿的人。 至少杨沛就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短短几天就能猜的八九不离十,而跟在晏琢身边这么多年,他也只能猜出他现在是不是不高兴。 晏琢要沈兰摧陪他喝酒,不是对月也不是在水榭,而是去了歌舞坊。 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并没有太多人围过来,引路的姑娘看了看沈兰摧,娇娇软软地挽上他的手臂。 “公子看着面生,是哪里人士?” 沈兰摧身子一僵,面无表情地抽出手,忍不住去看晏琢,他身边虽然也跟着一位女子,却并不敢这般亲热。 “……长安,姑娘自重。” 他背过手不肯再让人碰,神色冷淡偏偏脸颊飞红,他不是没见过大胆的女人,可那都是擂台上,穿的再单薄漂亮,拿起剑来都是一样的凶悍,从不会这样与他亲近。 “罢了,我这小朋友脸皮薄,你们把他吓跑了,谁来陪我喝酒?” “晏先生要人陪,整座楼的姑娘都盼着来,您又不要。” 晏琢但笑不语,揽着沈兰摧的肩膀,将他带上了二楼隔间。从这一边能望见湖水细浪逐花,另一边是开阔的高台,舞姬乐伎都在其上,四周垂着珠帘帷幕,淡淡的梨香浮在四周。 “你怕什么,她们又不会吃了你。” 沈兰摧摇头,除了对战,他从不会与姑娘靠的这般近,一时有些不适应。 见他局促,晏琢反而笑起来,捏着他的下颌抬起,打量片刻。 “兰摧生的好看,是讨人喜欢。” 沈兰摧拂开他的手,没人这样对过他,一时连被调戏了这样的想法都没生出,只是摇了摇头,干巴巴地回一句,平平无奇,不如成璧天人之姿。 晏琢险些呛到,又看了一眼沈兰摧,见他神色认真,没有半点调笑之态,只好摇头叹道:“你啊,可真是让人……” 他又不说了,沈兰摧盯着他,仿佛在等下半句,目光灼灼,看得晏琢心口微热。 还能如何,让人想欺负,这话暂时不好说,至少不能现在说,于是只好改口,没什么,拿你没办法。 酒送上桌,一倒出来沈兰摧就知道为什么晏琢一定要来这里喝酒,酒香几乎一瞬间就盈满四周,清冽甘醇,还融合着一种类似花香的味道。 “尝尝?” 晏琢把杯子推到沈兰摧面前,沈兰摧也不推拒,端起来闻了闻,略有些冲,花香却恰好缓和了热辣,入口像一团火,也像一块冰,一路从喉咙滚到胸腹,再化成浓郁的甘香留在舌尖。 他不常喝酒,却也能分出优劣,至少以他的酒量,还能坚持一会,大不了运功散了,陪晏琢喝几杯是没什么问题的。 “好香的酒。” 晏琢笑着点头,就差说一句识货,哪怕是沈兰摧这样不擅察言观色的,也能看出晏琢此刻心情不错。 他出门时不带琴,此刻手指搭在桌上,随着高台乐伎的旋律轻敲。沈兰摧对这些并不上心,此刻便专注地看过去,试着听一听这曲子有何妙处,免得与晏琢无话可谈。 一曲终了,晏琢见他仍专注地盯着台上之人,不由得眯了眯眼,又倒了杯酒推过去。 “见你入神,可是心有所感?” 沈兰摧这才看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回道:“什么也没听出。” 晏琢便笑,不是平日那般雍容温润的模样,而是笑出声来,沈兰摧看着他,不知道哪里惹了他发笑,难不成这曲子有什么特别,自己孤陋寡闻闹了笑话? 晏琢笑完了,才说,确实没什么,又在一旁屏风上扣了两下,对侍女吩咐两句。 不多时那女子又回来,抱着琵琶,却不弹,而是捧到了晏琢手上。 晏琢握着琴起身,向桌上一指,便轻飘飘如同飞羽乘风一般上了屋顶。此时金乌西坠,月色渐出,湖水半是碧波半是溶金。沈兰摧提着酒壶,也随着他一纵身跃了上去,半点声息没有落在晏琢身边。 晏琢接过他手中酒壶,见他两手已然空空,也不问杯子,仰头去接倾倒而出的酒水。 他抱着琵琶,手指拨了拨,起先是不成调的几个音,被裂帛似一声收拢,再便是玲珑珠玉之声,密密切切,婉转有声。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他弹的本是筝曲,改作琵琶后少了些连绵澎湃,却多几分穿云裂石的激昂。 沈兰摧怔怔地看着他,再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听出晏琢的曲子,与方才靡靡之音相比,分明是云泥之别。 “好听么?” 沈兰摧点头,连晏琢何时停了手都没发觉,晏琢便笑,一口将壶中酒水饮尽,丢到一旁,撑着额头不动了。 “晏先生?成璧?晏成璧?” 沈兰摧叫了他几声,晏琢只是抬起眼,坐在那里,他那双眼睛本就略浅,春水似的,一笑如春风过江南,看得人心口乱跳。 大约是醉了,沈兰摧无奈,下楼还了琵琶结账,这才重新架起晏琢。 路上比来时耽搁许久,沈兰摧不愿打扰别人,扶着晏琢刚转进门,就碰上了杨沛。 “去倒杯茶,晏先生喝醉了。” “师父怎么——”杨沛古怪地看着他,没动,他看到晏琢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倚在沈兰摧身上。 眼神清明尖锐,怕是沈兰摧都比他醉三分。 “……怎么喝成这样。” 他硬着头皮,不敢靠近,生怕沈兰摧把晏琢交给自己,那岂不是要出人命。于是倒了茶就走,说要去打些热水。 沈兰摧也不与他计较,扶着晏琢坐下,见他昏沉不愿动,又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慢慢喝了杯水。 他的手被晏琢握着,指尖被人揉捏,虽然觉得有些怪异,却也没抽回。 “成璧?” 晏琢自然不会回应,他喝醉了,不能动,要人伺候,但杨沛不知道去了哪,沈兰摧只好带着他去卧房。 他还是第一次踏上二楼,屋里没什么摆设,显得格外空旷。 也不知怎么想的,床摆在窗边,大敞着透风,沈兰摧将人安置好,不得不踢了鞋爬到里侧,替他关窗。 腰上一紧,沈兰摧反手便劈,不想晏琢喝醉了反应依旧很快,去格他的手。而沈兰摧发觉是晏琢后便收了力,他不和喝醉的人打架,更不想在床上打架,这一停手,当即被人拖着手臂拽倒压在身下。 晏琢身上淡淡的酒气和熏香混合在一起,融合成一种特殊的香味。 “谁派来的人,敢上我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