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仙迹岩是三圣教学的地方，上有飞瀑下有深潭，水流由动至静，也盖不过朗朗书声。 今日的琴声却有一点不同。 自结了课业后沈兰摧就不再学琴，后来被晏琢折腾，又捡起来学了一阵，除了让他更敬而远之，没提高什么造诣。 他能听出琴声的区别，并非一夜顿悟，有了什么蜕变，而是这琴音对于万花弟子而言是欣赏交流，于他就是过于熟悉，以至于在此处听到，脊背都要下意识绷上一下。 是长歌门的曲风，他化成灰都不会听错。 他闭关的地方在仙迹岩高台后的山壁上，放鹰也喜欢在这里，坐在崖边，从高处向下望的风景，自是不同于平地。 琴台前的石台上，原本七七八八散坐着弟子，今日多了一名浅碧色衣衫的女子。离得太远，看不清容貌，只觉得她坐在那里，一晃眼竟然让他觉得熟悉。 长歌门的弟子，与万花有往来，算不得什么怪事，习琴的人，总是要来拜访琴圣的。 他站起来，忍不住多看一眼，琴声好坏，他分不出来，能够弹的流畅又没有杂音的，应当就算是好。他看到琴圣点头，就是极好，长歌门中弟子，他认识大半，没见过这一位，偏巧这分熟悉，让他有些心惊。 沈兰摧闭了闭眼，从高台上跳下去，晏琢给他的影响太深了，深到他看到长歌门的弟子，都要生出一点微妙的抵触。 他在长歌门那么久，除了晏琢，也只有韩非池让他难以应付，至于杨青月，还没来得及比试，也不知道再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不能再留下去了，至少不能再被晏琢的影子干扰，闭关不成，那就换一条路。他离开万花谷时心间尚有豪情，世间高峰他要一个一个去攀，不能因为一个晏琢，就此停下脚步。 而这一道峰，也要由他亲手去斩。 “年轻人多走一走才好……”东方宇轩看着沈兰摧，这一年来他愁的揪掉多少胡子，偏偏沈兰摧就是什么都不说。不闭关，改成了发呆，往山壁上一坐就是大半日，若不是知道他心性坚韧，都要怕他有什么想不开。 总之，他肯出去走一走，自然是好事，心有郁结，也许只是因为经历的还不够。他相信以沈兰摧的心性，不会因为一点挫折止步不前，至于遇上瓶颈，是很正常的事，那些武林泰斗，也不敢说自己一辈子顺顺利利，毫无阻碍。 “再等一等，外面乱的很。” 沈兰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对于江湖人来说，世道越乱，一个人的作为或许就越大，所谓乱世出英雄，没有回避的道理。 东方宇轩摆摆手，如果是江湖事，他也不管那许多，让沈兰摧自己闯去，然而这一回不是。 “上面的事。”东方宇轩暗示了一句，不想沈兰摧还是用等待解答的迷茫眼神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出来，同他直说起来，“九龄公重审顾家的案子，你知道吗？” 沈兰摧显然是不知情的，但这几日似乎听其他弟子们提过几句，但他不明白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离开前那孩子刚送进谷，九龄公在长歌门授课，顾伯玉是他的弟子。” 沈兰摧把这道关系理顺了，点一点头，又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东方宇轩被梗了一下，沈兰摧在长歌门的时间太巧，难免会被人怀疑，是不是受人所托。而要请动九龄公，去翻一件已经盖棺的案子，他手里又有多少证据？ 哪怕沈兰摧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在有心人眼里，沈兰摧的冷淡和否认，都只是欲盖弥彰。 东方宇轩只得暗自叹气，他是知道沈兰摧不辩解也不说谎的性子的，但别人可不知道，真和朝廷起了冲突，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九龄公归隐后，李林甫上位，胡作非为蒙蔽圣听，他是万万不愿沈兰摧和这样的人扯上一点关系。 “翻了案再走吧，左右没多久了。” 对于师父的安排，沈兰摧一向是听得，他没有急着去做的事，确实不急这几日。 他隔几日到演武场里指点几句师弟师妹，演示几招，他刚恢复斗志，正是手痒的时候，而谷中弟子都被他打过一遍，没什么意思，目光自然投向了那名来访的长歌门弟子。 她未穿着长歌制式的衣裙，只有颜色相仿，但负琴立于树下的姿态，又让他心头有些异样。 “这位……”沈兰摧顿了一下，他邀战的时候未想太多，见着人便来了，开口却不知对方名姓，好在对方发觉他的窘境，微微颔首回他，夫家姓谢。 她一转过身，便不再有那种让他不适的熟悉感，反而只让人注意到那双眼睛，乌黑清澈，也只有沈兰摧敢毫无顾忌地同她对视，换一个人必定要觉得心头发虚。 “夫人是长歌门弟子？” “……不是。” 沈兰摧走近后才发觉，这位夫人神色疏冷，待人亦是江湖之礼，偏偏呼吸微沉，不仅没有内力，还是个筋脉损毁之人。 他再痴于武道，也没有逼着病人打架的道理，只好惋惜地叹一口气，道一声失礼。 他走得太快，没察觉她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腰间的玉笛上。 裴元这几日忙得要命，看到沈兰摧在落星湖附近，把人喊来帮忙。他这里的弟子，略有所成后大半都要离谷，一时找不到合用的人手。 沈兰摧站在一堆书册和脉案里，裴元的桌面一贯整齐干净，少有这么乱的时候。他一进来，少时为了七艺考核焦头烂额的记忆就开始复苏，低着头脚尖碾着地面往外挪。 “弟子应是帮不上什么忙。” 裴元看他心虚的样子就想笑，拨了一把头发，把桌面推出个能下笔的地方，问他怎么到这来，又伤了哪里。沈兰摧便提起那位谢夫人，问裴元还能不能治，能恢复几分。 “她的气海毁了十几年，而且她也不是来求医的。” 裴元懒得去数落他问的这件事有多不靠谱，抛开身份不谈，跑去妇人面前约战的，当真是头一个，被当做登徒子，都不冤枉他。 “行了，你就别惦记了，她是谢家……算了，过来帮我按着。” 裴元本想提醒他，谢简的妻子，就算明面上合离，背后也彻底是谢家代表的权宦一党，但沈兰摧听了也不会在意，说不定还要问他谢简是谁。 就算是小孩子，挣扎起来的力气，有时候两三个成年人按起来都费劲，沈兰摧压着他两边肩膀，将人锁死在床上，裴元这几针才安稳落完。 “外头的事，你不想理，大不了就避开……” 知道他又有去意，行针的时候裴元提醒几句，这些话东方宇轩应当也提过，他顿了一顿，没多说。沈兰摧唔了一声，说师父让他再等几日。 “审完了？”见沈兰摧一脸疑惑，裴元没再追问，只点点头，说等等也好。 “……真不能治了？” 饶是裴元也跟不上他这样的话题，愣了一下才没好气地回他，治不了。 “若是新伤也就罢了，十几年经脉萎缩，能够如常人一般生活已是极限，想要恢复武功，绝无可能。” 沈兰摧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裴元又捻了一遍针，口中道：“怕是你医术已经还给我了，且说说，这一针行的什么法？” “利针。” “不错，再讲。” “……适于疸肿暴气、痈痹？” 沈兰摧结结巴巴又答了几句，裴元抬了下眼皮，问他还有没有，沈兰摧坦然摇头，他能从脑子里翻出这些，已经想不出更多了，他连手里这孩子究竟是什么病都看不出来。 裴元撤了针，还要再说什么，沈兰摧已经几步退开，快步出门去了。 等外面的风波平静下来，沈兰摧去辞行，从三星望月下来，又遇见了那位谢夫人。她牵着一名幼学年纪的孩子，眉目端肃，仿佛要做一件重大之事。 对方并没有察觉他的目光，反而是她身边那孩子，冲他笑了一下。如出一辙的乌黑双眼，笑起来微微弯起，却毫无波澜，因为在年幼的脸上，反而有几分诡艳。 沈兰摧压紧腰间玉笛，把脑中一闪而过晏琢的影子驱逐出去，两人已经登上天梯，再不可见了。 他在山壁下站了一会，听到一阵浩浩琴声，从高台涤荡四周，连他这样不擅乐理的人，都能听出琴音中的悲痛。 是云生结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