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光阴h - 同人小说 - 见青山(琴花)在线阅读 - 四八

四八

        “为师竟不知,阿沛也有此报国之心。”

    杨沛跪在地上,他在晏琢面前很难硬气得起来,畏惧已然深扎内心,但这一次他没有退缩,而是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额头贴在手背上。

    “徒儿心意已决,特此拜别。”

    即使如此,听到晏琢衣衫摩挲的动静,他还是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指,然后听到晏琢很轻地笑了一声。不用抬头就知道此时晏琢必然是一手撑着脸侧,嘴角轻蔑地勾起,半垂着眼用带着点嘲讽的目光从自己身上冷淡地扫过去。

    杨沛轻轻松了口气,连刺杀安禄山这样的决心都下得,却在面对晏琢的时候本能地发憷,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他直起身,晏琢果然在看他,脸上的嘲讽比他想得还要浓。

    “好气魄,阿沛喜欢什么酒?”

    酒?杨沛呆了一下,莫非是要替自己壮行,便回道:“无需酒水……”

    “需要的。”晏琢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充满怜悯:“你我师徒一场,来年总不好空手。”

    这是笃定自己回不来了。

    杨沛无可反驳,只好又行了个礼告退,退出房门,晏琢还是倚在那里,桌面上放着一把剑。

    洛阳城破后,安禄山率军一路南下直取长安,途中大肆劫掠,百姓流离失所。刺杀安禄山的人前赴后继,可惜至今并未有人成功,不仅如此,实际上他们连安禄山的面都没能见着。

    即使避过重重精兵,也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西域第一剑客为其座下长老,他的弟子贴身护卫,而安禄山本人亦是多疑善战,未有可乘之机。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说得轻巧,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冲过千军万马。

    一件只有年轻人才会去做的,没脑子的事。

    轻薄的剑身被弹动的时候发出低泣般的嗡鸣,晏琢闭上眼,杨沛离开的时候,他没有阻拦。那一瞬间他想的竟然是,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玉飞声,他会不会也做出同样的选择。

    而这个问题从来不会有第二个答案,或者说他们同门三人,只有他会选择冷眼旁观。晏琢闭上眼,决定把杨沛忘掉,他收徒是一时兴起,短暂的缘分也要被这个弟子的愚蠢结束了。

    安禄山早晚打到长安,万花谷当真会置身事外吗?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晏琢抿了口酒,想说服自己沈兰摧不是这般冲动之人,可惜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并不小。

    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又将刺客尸首悬于城外示威,这一举动激起更多反抗,却始终没有人能够真正给他致命一击。

    若是在见到自己之前,死在别人手里,要怎么办才好?

    晏琢吹了会风,因着反复浮现的念头愈发烦躁,把空酒坛丢进水里,仰面在屋脊上躺了下来。他喜欢高处,曾经在高山之巅以酒洗剑眠风醉雪,也曾潜入过少林寺爬上佛塔顶端。玉飞声一边劝一边跟着他向上攀爬,后来两个人一起狼狈地逃出去。

    高处风急,他的长发和衣摆都被卷起来,晏琢歪了一下头,伸手把发簪扯下来,彻底散开的头发落了满身,一同落下的还有凋零的花瓣。

    他不爱束发,也不喜戴冠,自从停了授课,他便愈发放浪形骸,连外衣都懒得穿,常常胡乱披着寝衣在屋顶喝酒。

    没人会来训斥他,也没人会来劝他。

    他开始疯狂地怀念起有人陪伴的日子,哪怕沈兰摧并不情愿,但他什么都不会说,只会沉默地接过自己递去的酒盏。晏琢举起手,向空中遥遥举杯,今夜晦暗,他不敬月色,敬千里外皎如明月之人。

    沈兰摧抱着一叠书册,从三星望月走向落星湖。他没有提灯,月凉如水,整条石阶被照得通明,圆月低垂,触手可及。

    他走到的时候,裴元站在院外,见他来了,温和地点了下头。

    “这么晚还跑一趟,辛苦了。”

    沈兰摧摇头,跟着裴元进门,把书册放下,顺手挑了一下灯芯。东西送到,他本该告辞,却迟迟没有离去,而是看着裴元,欲言又止。

    “倒是难得见你这般犹豫,可是谷主说了什么?”

    裴元示意他坐下,沈兰摧便问,师叔这一次不出谷吗?

    他从玉门关回转,一路上并未见战火,而另一边却已经山河破碎。他在踏入长安的时候,看到百姓面上惶恐,叛军一日一日逼近,而唐军节节溃败。这些消息成为上空的阴云,把每一个人笼罩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万花谷发了召令,命所有弟子回谷,但外面的消息仍会传进来,渐渐开始有人坐不住,去向谷主请愿。万花谷建立之初,多为避世之人,他们不在乎朝局,对这个王朝的覆灭也漠不关心。但年轻的弟子们热血犹在,让他们偏安一隅看着百姓受难,实在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

    对于弟子的去留,东方宇轩并未强制,他到底是蓬莱方家的人,皇位上坐的是谁都一样。但眼前的局面早就不是江湖人能够左右的,所以最终决定出谷的,仍以杏林弟子居多。

    裴元对此毫不意外,也并未因此免去弟子们的课业,如今不比往常外出游历,乱世之中,谁都有可能再无归期。

    “师叔为何不去?”

    裴元当然是不去的,倒不是为了那个活人不医的誓言,而是对他而言,有更重要的事。

    “去过军营吗,知道军医该怎么做吗?”

    沈兰摧摇头,他医术学得不好,便给不出合适的理由。

    裴元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不要多精明的医术,要快,要狠,要懂取舍。”

    沈兰摧仍有疑惑,追问为什么,裴元随手翻开请愿弟子的名簿,指尖轻轻点了点。

    “因为很多时候,没有人也没有药,你能做的就只有包扎,止血,然后选择哪些人要救,哪些人要放弃。兰摧,万花谷是个桃源,这种地方养出来的人,心软。”

    一个心软的大夫,要让他去抉择别人的生死,不亚于一种酷刑。裴元明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这不像他平日授课那副严谨作风。

    沈兰摧不觉得自己心软,只好继续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裴元当然知道,他看着沈兰摧拧起的眉,浮出一点无奈的笑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不会阻拦,你有时间在这里胡思乱想,为什么不给谷主一个理由?”

    弟子请愿的时候,沈兰摧也附了名,然后被东方宇轩划掉,他不知道为什么,总不会是觉得外面太危险。

    在相对安稳的过去,他总有办法把自己搞的更狼狈,打擂台,叫山门,踢馆,乐此不疲地做得罪人的事。他不在乎这些事会给他带来什么,从来没有人这样热衷把自己的名字留在红榜上。再之后他开始有一点名气,兰摧玉折,他那双近乎完美的手,不带丝毫多余的动作,停留在每一个对手的心口。

    而现在天下大乱,他的挑衅都成了不必要的,不该把一身本事浪费在这些事上,得做个有用的人,可他该做些什么呢?

    他想不出来,干巴巴的签名下划着一道墨痕,所有人都有正事做,你别去添乱,他这样理解东方宇轩的否决。

    “我不知道……可能只会让师父失望。”

    他迷茫的样子太少见了,就连当年伤痕累累地逃回来,都没有露出这样无措的神情,让人终于能够想起他还是个年轻人,而不是已经隐隐坐实名号的杀神。

    因为从小都比别人更坚定执拗,早该在少年时期出现的迷惘迟来的作弄,陷入几乎每个人都会有的,自我怀疑的阶段。

    伤痛,欺骗,恶行,杀机,都没能让他迟疑,现在面临世道的动荡,他终于对前路显露出了不安。

    我该去哪,我该做什么?

    很多人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就显得他的犹豫格外奢侈,他看着一点一点汇集的消息,看着同门接连离去的背影。

    天宝十四载冬,安禄山起兵,四家六派皆发召令,在外弟子尽数归返。

    十二月十二,洛阳失守,天策府率残部退守潼关。

    同月,玄宗诛杀高仙芝,封常清,起用哥舒翰。

    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安禄山称帝。

    五月,玄宗再次下令反击,哥舒翰被迫迎敌,潼关失守。

    六月,安禄山破长安。

    中间夹杂着一些各门派的调令,恶人谷与浩气盟的停战协议,苍云军回援,藏剑山庄北上,以及他翻到的一张格格不入的追杀令。

    晏琢于怀仁斋刺杀太白先生未竟,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