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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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庭院之中枯叶纷纷掉落,战争的捷报随着信使的马蹄声从前线一封封传来,为王庭送来胜利的讯息。 女王的书房里,硕大的军事沙盘被插上一根又一根印着王室徽章,教廷的十字旗被一根根拔下,又被站在沙盘前的女王抬手拂掉,旗帜随沙子一同散落在地,一如被掀翻的棋盘,无数黑与白的棋子啪嗒啪嗒滚落。 来议事的贵族们一天比一天喜形于色,胜利的曙光在望,这不仅意味着唾手可得的荣耀、财富与权力,更意味着从此以后,这些坐立不安的贵族能高枕无忧,不必再担心异端审判所的阴影成为午夜梦回时让人醒不过来的梦魇。 罗恩站在女王的身旁,面无表情的听着那些贵族们用轻蔑嘲讽的语气高声阔论着自己在对抗教廷上的英勇无畏、对女王的忠心耿耿和对邪恶主教里德尔的鄙夷,就仿佛之前与教廷暗通曲款、听到异端审判所之名就吓得不敢出声的人,不是这些锦衣华服道貌岸然端坐女王麾下的不列颠忠臣。 除此之外,如今战事日渐明朗,贵族们之间短暂而脆弱的和谐团结也随之瓦解,不同的利益集体开始彼此抱团,在女王面前明争暗斗得不可开交,女王不得不恩威并施、分而化之,以高超的权术手段维持现有的稳定。 说到底,还是如今女王身边最大的倚仗波特公爵出征在前线,若是雄狮盘踞在此,那些平日里不找事儿就不舒服的贵族哪里还敢如此跳。 女王登基已有差不多一年的光景,却未在王城之中待超过一个月。教廷不除,英格兰就会常年处于征战分裂的状态,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战争前线上。因此,王都之中的旧贵族,多得是蠢蠢欲动的、不安分的人。 英格兰虽然容许王室贵女承袭王位,但自都德王朝建立以来,也不过出现过三位女王。 第一位安第茹玛丽格勒女王虽然开创不列颠贵女承袭先例,但她却并非实权派女王,而只是为她那因为残疾而不能登基的儿子乔治亲王代掌王权,她的儿子乔治亲王也因此被称为“影子国王”。 第二任伊丽莎白女王是赫敏的母亲,虽然算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女王,但那些顽固守旧的贵族却并不甘心被一个女人骑在头顶,自她掌权后,一直想尽办法限制她的权位,后来更是拿捏住她的婚事,强迫她与奥地利王室的亲王菲利普结婚,借此达到分化女王权位、架空王权的作用。 伊丽莎白女王在与教廷的对抗中失败的如此惨烈,除了教会本身在英格兰扎根多年势力强大的因素之外,她并不稳定的王位也是极其重要的原因。 格兰杰女王是近六百年来,英格兰唯一一位真正的实权派女王,但即使她有着敢于向教廷宣战的勇气、过人的政治手腕和掌握军权的重臣的支持,大部分的贵族,即使在表面上敬她惧她,其实在心里,也根本没有瞧得起过她的性别。 在这个时代,身为女人头戴王冠,就必须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 多么奇怪啊,历史从女人的裙摆下飘过,却从不允许她们的衣裙自由的飘荡。 罗恩悄悄看向端坐王权宝座之上面容沉静从容的格兰杰女王,女王正微带笑意敲打着不安分的约克大公,纵然她的笑意依旧和蔼如春风,但她轻轻搭在权杖上的手与茶褐色眼眸中闪烁的暗芒却依旧在不经意间展示着帝王的威仪,只是几个谈话间,约克大公额头上就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年轻的骑士嘴角不自觉轻轻翘起,但如果是他们的女王,他想,即使前路再艰难,智慧的女王都能亲手从荆棘中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他们的女王。 他的,女王。 今日被敲打后安分不少的贵族们终于都跟着约克大公一齐退了出去,书房之中恢复了平静。 端坐在王座上的女王垂下眸来,脸上流露出几分倦怠之意,她轻轻叹息一声,缓缓起身,走到沙盘上,围绕着昭彰胜利的沙盘踱步。 然后,她的脚步顿住,眼眸透过窗户,眺望西边地平线的远方。 这是深秋的落日,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已经收割过的农田只留下整整齐齐的麦茬儿,静待不日后的播种。橘红的暮色深深浅浅的将城镇、教堂、风车和水磨坊勾勒出浅色轮廓,近处的军营成排扎帐,穿着钢铁盔甲的骑士手握宝剑,骑着骏马,在四处巡逻cao练;不远处,农人挥着鞭子将成群的羊从田间巷陌赶回村落,以抓紧今秋的最后一点时光给羊长膘;更远的地方,是被薄雾笼罩的原野,村落稀疏,人烟罕至,偶有野兽出没其间,又迅速隐没荒原。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被时间停滞,定格在吟游诗人吟讴的英雄长诗里,一遍又一遍向世人吟唱起古老而悠远的故事。 亘古不变的骑士、公主、古堡与英雄。 亘古不变的领主、国王、原野和农夫。 这是这个时代的不列颠乃至整个欧罗巴大陆,最真实的写照,一个千年不变的不列颠,千年不变的旧时代。 它就像是古老的教堂里被人遗弃的钟表,自顾自从容且淡定的滴答滴答走动,垂老的守钟人只需要将发条拧紧。再为它古老而未生锈的铜齿轮上那么一两滴润滑油,就能让它持久而永恒的走动下去,走动着,也循环着,在看似变化的时代中进行不变的循环。 但......这样的田园牧歌,真的还会再继续下去么? 赫敏轻轻摇了摇头,她从来都淡定从容、仿佛万事尽在掌握之中的茶色眼眸流露出无尽的忧虑,这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峰,修长手指缓缓握紧冰冷华丽的权杖。 从方才起就一直在一旁关注女王的罗恩有几分不解,他不明白,在如今战事已经几乎明朗之时,女王脸上突然出现的忧虑从何而来;他也不明白,女王看向的方向,为何是与北方的战场不同的西方。 女王她......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担忧? 就在罗恩在心中默默沉思、苦苦寻找答案之时,女王不经意瞥向罗恩,看到年轻的小骑士认真到几乎有些傻乎乎的沉思状,忍不住破颜一笑,她走到窗边,微微倚靠着窗棂看向罗恩,“你在想什么,骑士罗恩?” 罗恩脸一红,脸上闪过几分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单膝跪地行礼,低下头忠诚回道,“回陛下,属下在想......您在担忧什么。” 格兰杰女王微怔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笑意,她轻轻一挥手,声音中少见的带上了几分少女轻快,“起来吧,以后私下无人时,你不必总这样拘泥于礼节,你下跪我还要再让你起来,麻烦死了。” 罗恩的头更低了一些,以掩饰住脸上的羞意,等待他的羞意散去,他才敢起身。 因为,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女王的声音是如此的轻灵明亮,就像是被西班牙人从遥远而神秘的赛里斯古国运来的、用一种名为“玉石”的美丽石头做成的风铃,每当清风穿堂而过,就会在风中唱起清脆而空灵的歌。 “所以你猜到我在忧虑什么了么,罗恩?”女王顺着窗沿走到她那张宽大的办公桌旁,习惯性的顺着桌沿半倚靠,眼神缓缓落在沙盘旁被她拂落的教廷旗帜,眸色沉了沉。 “请恕臣愚钝,属下猜不到。”罗恩老老实实回道。 女王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猜不到也正常,恐怕整个不列颠,能察觉到她所忧何事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即使是被她视为心腹的波特公爵,也未必能注意到她忧虑的问题所在。 “但属下相信,不论是多么困难的事,您都一定能解决。”红发的骑士突然抬头看向女王,湛蓝色的眼睛里盛着敬慕与忠诚的光芒,“属下相信您的一切决议。” “一切决议?哪怕是你不能理解的决议?”女王一挑眉,问道。 “那一定是是因为臣太过愚钝,不能理解您的深意——女王陛下永远正确。” 女王眨了眨眼,忍不住噗嗤一笑,“哦,你知道么,这样溜须拍马的话,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都要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了。” 罗恩的脸一下子变得涨红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试图辩解自己并非是在奉承女王而是真心实意的这样想,却不知如何组织起语言。他本就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即使在教会学校上了几年的学,也只是个通晓刀枪棍棒的武人,所以一时急得满脸通红,就连脸上的雀斑都差点看不见了。 “但是如果是你说的,我会相信。”女王看着年轻的小骑士着急得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忍俊不禁起来。 罗恩在惊讶慌乱中抬眸,看到女王弯成月牙般盈亮的眉眼,心下一跳,垂眸避开,“这是......是臣的荣幸......” 她笑着摇摇头,心下想着,这么个小骑士可不经逗弄,她可不能逗得太狠把人逗跑了,不然她又到哪里再寻一个这样讨喜的小骑士来? 女王的眼眸落在她放置在书房架子旁的一副卷轴上,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淡去,抬手拿起那卷羊皮纸拆开,随意的就着地上铺开,硕大的羊皮纸失去绸带的束缚舒展开来,铺开在地板上。 随着地图的缓缓展开,一副用拉丁文标注的地图出现在罗恩眼前,但这并非他所熟悉的、英格兰的地图,也并非欧罗巴大陆的地图——它要更大、更宽广,也更让人觉得震撼。 如同世代生活在大地上的人,第一次抬头仰望璀璨星河时的震撼。 它用精准的绘图和密密麻麻的标注将成片成片的海洋、陌生的陆地与他从未见过的视角将他生活的这片土地标注出来,在这片囊括寰宇世界的地图上,视线从英格兰出发,东侧是广袤而古老的欧罗巴大陆,法兰西、神圣罗马帝国与沙皇的帝国林立其中,数百个诸侯小国在混乱与血腥中进行永不停息的战争;在更远的东侧, 新月的子民取代拜占庭帝国所建立的奥斯曼王朝阻断了欧洲人对几百年前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游记中描绘的、传说中富庶而古老的赛里斯帝国的窥伺;北侧,维京人的故乡被冰天雪地所覆盖,神秘而危险的北冰洋形成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西侧与南侧,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被世人称之为“死亡之海”的大西洋,在近千年的岁月里,从未有人敢尝试跨越这片神秘莫测的海洋。 直到五十年前。 是的,直到五十年前。 女王的双眸微微眯起,手中长而华丽的权杖郑重而凌厉的抵在欧罗巴大陆的一角——那是伊比利亚半岛,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大王国的所在之地。 大地在这里结束,海洋从这里开始。 有许多条醒目的红色细线,从伊比利亚半岛出发,它们或向南,或向西,穿过怒海狂涛的大海、险峻丛生的礁石和茫茫的海雾,抵达欧洲人梦中的流金之地——远东地区。 当欧罗巴大陆上的各路诸侯还在进行着旧时代的战争时,伊比利亚半岛的国度,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欧罗巴人从未注视过的海洋。 那是一只又一只的、由西班牙和葡萄牙王室资助的帆船,它们满载着印度锡兰的香料红茶、明国的瓷器丝绸、东瀛的螺钿漆器,篡夺着足以令最精明的威尼斯商人嫉妒到发疯的财富,将亮闪闪的黄金白银运回伊比利亚半岛。 连带的,还有他们对海洋主权的宣誓和大片大片从未有人发现过的殖民地。 "你对这次反攻之战,波特公爵所用的,天火,了解多少?"女王忽然开口问道。 罗恩沉思片刻,",天火,是家主自战争开始以来,一直在暗中筹备的秘密武器。自臣来到您身边前,我知道的,也并不多。臣只知道这是波特公爵暗中与一位葡萄牙大公达成的协定,从运来,到装备,再到训练出合格的炮手,时间一直都排得很紧,正好赶上反攻之战。" 事实上,对于罗恩这样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小贵族来说,"天火"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但它拥有一个更正式的名字———火器。 三百年前,被称为"上帝之鞭"的蒙古人横穿中亚而来席卷欧洲,成为所有欧罗巴人心中一个恐惧到让人肝胆欲碎的噩梦,这些如同神罚的蒙古人除了带来征服、战争与杀戮,也带来了全新的文明和西方人从未见过的火器。 当时第一次见到火器的欧洲人,也一如前几日威利德尔城的守军般震撼,将那足以毁天灭地的造物称之为"天火"。 但火器的技术并非如此容易就能破解,蒙古人的三次东征最终随汗帐帝国的没落而停息,侥幸得到火器的欧洲人却受限于火药比例和锻造技术而无法大规模仿制,炸膛和哑弹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欧洲人,使得这一战争利器始终只能受限于局部战场,不能广泛运用。 接受过良好教育或本就见多识广的贵族神官们大多听说过火器之名,但真正见过的却并不多,能知晓如何运用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葡萄牙人与西班牙人长年通过新航路与东方人进行商贸往来,又不得不防范海盗和用武力震摄殖民地,自然会想尽办法从东方人手中买到核心技术进行制造,被西班牙人引以为傲称之为的"无敌舰队"的海军所装备的,就是如今整个欧洲大陆最先进的火器佛郎机炮。 女王轻轻颔首,"不错,时间的确赶得很紧。因为葡萄牙人,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如此爽快的松口。即使我们购买的,是已经被西班牙人淘汰了近十年的佛郎机大炮。" 罗恩有些惊讶的看向女王,他多年被培养出的优秀军事素养与政治嗅觉让他在片刻之间明白了些什么,"葡萄牙和西班牙之间……有所龃龉?也许……两国会在近年来有所一战?" 女王的眼眸落在地图上,权杖顺着伊比利亚半岛的轮廓轻轻勾画,"扬帆远航所带来的财富超乎你的想象,罗恩。" "五十年前,一粒胡椒在欧罗巴大陆就足以卖出一个金币的价格,三十年前,胡椒的价格降到了半个金币,十年前,是一个银币,而现在……即使是生活在伯克郡的普通市民家庭,也足以在一两个月内偶尔买一次胡椒了。你觉得,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又从中获得了多少利润差?" 罗恩一时哑然,身为一个传统的骑士阶级,对罗恩来说,他的收入基本来自于家主所赐予的一小片领地、领地上的农民所交的税粮和每次出征波特家族补发的津贴和奖赏,虽然他算得上是骑士阶级里的手头较为宽裕的那一批人,但从小就过惯了穷日子的罗纳德·韦斯莱对金钱还真没有什么太大的概念。 在这个时代,一个普通骑士的封地就足以养活四五十口农民,但对于骑士本人,他也只够在保持温饱和体面的情况下养活两到三个孩子和妻子。因为佣人、房屋、马匹的饲养、武器维修都需要骑士出资置办。何况每次出征打仗,骑士的领主并不会提供粮草武器,需要骑士亲自背着粮草和武器上战场。 所以虽然骑士二字听起来充满了荣誉、神圣和英雄光环,但大部分的骑士,其实过得并不算富裕,穷困潦倒的也大有人在。 波特家的雄狮骑士过得要比一般的骑士好得多,盖因波特家族很早之前就发现这种古老的骑士制度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因而对自家的骑士格外厚待。雄狮骑士出征,会由波特家族统一供给粮草军资,还另有津贴补助和后续的抚恤金,在一众高高在上的贵族领主中,对骑士的态度堪称慷慨得过分。也是因此,近千年来,波特家族才会吸引如此多优秀的骑士不惜千里也要投奔麾下,甘愿为波特家族效忠。 格兰杰女王对罗恩的反应并不意外,事实上,过去的五十年里,大部分的欧罗巴国家,即使已经知道伊比利亚人从海洋中取得了巨额的财富,但真正能将目光从欧洲大陆上移开,望向未知而危险的海洋的,依旧是少数。 "八年前,自葡萄牙的那位航海亲王亨利大公去世后,葡萄牙宫廷陷入内斗,航海学院也随之卷入宫廷斗争,长达三年的内乱几乎摧毁了葡萄牙人近二十年的航海积累,如今葡萄牙王座上的这位国王,心智手腕远不如先王,更不是如今西班牙的新王、野心勃勃的年轻君主菲利佩二世的对手。" 罗恩眼眸一动,"您的意思是……西班牙如今有吞并葡萄牙的野心?" 女王勾了勾唇,"换作是你,你不会有么?昔日与西班牙在海上竞争的老邻居一朝失势,不把对手狠狠踩进泥里,又怎么能坐稳海上霸主的宝座,成为太阳在其领地内永不落下的日不落帝国?" "如今的葡萄牙,就像是已经陷入困顿的猎物,内有贵族王庭斗得不可开交,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昔年积累下的巨额财富全成了怀璧其罪。所以你觉得,如果葡萄牙国王不发话,一个小小的大公,又怎么敢把火器这样重要的东西卖给英格兰?千万别忘了,葡萄牙王室,可都是天主教徒。" 这样的王朝秘辛,也只有同为统治者的格兰杰女王才能知晓,罗恩也是头一次知道,他毕竟只是一个小骑士,对这样的政治大格局认知有限,如今被一提点,才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同样油然而生的,还有几分惊讶和无语,"天主教廷若是知道葡萄牙王室背后捅刀,岂不是要郁闷死?看来葡萄牙人的信仰也并不怎么虔诚……" "虔诚?"女王讥诮一笑,"别说是葡萄牙人,就是教廷的神官,有几个人是真正虔诚的?莫说践行神之箴言,又有几个神官是真正遵守清规戒律的?如果教廷中人真能做到信仰虔诚,就不会出现赎罪金这种东西。" "更何况,比起已经衰落的葡萄牙王室,西班牙的这位新王才是位真正无比虔诚狂热的教廷信徒,自他登基后,西班牙就捐给了教廷大笔大笔的财富,数额之巨,令人咋舌。所以这八年来,天主教廷对西班牙蚕食葡萄牙人一直作壁上观,甚至还暗中提供帮助,若你是葡萄牙人,怎么可能不心生衔恨?也就难怪他们肯帮我们,甚至不惜将仿制西班牙人的佛郎机炮卖给我们。" 罗恩沉思了片刻,面露忧色,"但葡萄牙人不会做亏本生意,您一定付出了不少代价,才与葡萄牙人达成协定。" "这样的代价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更何况,葡萄牙人恐怕比我们还乐见得天主教廷权势收缩。你以为我们的胜利就标志着这场宗教战争的结束了么?不,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女王的双眸忽然变得幽深而晦暗,"不甘于被教廷控制的,绝不仅仅是英格兰人,,你以为那些看似打的不可开交的诸侯国没有在暗地里盯着不列颠的局势么?他们都在等,都在等教廷这个让他们恐惧了千年的怪物……露出苍老衰落的一面,然后在暗中磨利爪牙,等待分食鲸吞的时刻。" 女王的声音依旧是平静而从容的,但罗恩却仍能从中嗅到一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的血雨腥风、阴谋诡谲与你死我活,即使身为英勇的雄狮骑士,罗恩依旧因为这样冰冷而阴暗的现实感到不适。 下意识的,他抬手攥住了胸前佩戴的银色十字,试图压下心中泛起的恐惧,但他随即又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荒诞之感。 神的信徒假借神的名义发动种种战争、制裁和审判,以鲜血为祭取悦神明,神明却不悲不喜,也无可奈何。 但真正虔诚的信徒在何处? 罗恩不知道。 或许,神明也不知道。 "旧的时代结束了,展开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的,是一个神也无法预知的新时代,罗恩。" 赫敏叹息一声,她双眸轻闭,眼睫微微颤抖。 "我知道,自我与教廷撕破脸后,一直都有人质疑我,他们质疑我行事的轻率,我发动战争的残酷,我对天主教徒的强势——对贵族来说,政治的最高手段从来都是妥协,妥协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流血牺牲,我不是不知道。但,不列颠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睁开双眸,将方才片刻的脆弱与无奈系数掩藏在帝王的内敛与沉稳之下,唯余坚定,"我们已经比伊比利亚人晚了整整五十年,我不会放任不列颠继续停滞下去。" "只要不列颠结束内乱,将教廷的势力彻底驱逐。"女王握紧手中的权杖,又松开,她微微抬起下巴,茶褐色的眼眸中迸发出凌厉威严的光芒,"我就能趁机清除大批的顽固贵族,以神权领袖和王权的名义将整个不列颠前所未有的凝聚起来,集英格兰五十九郡之力,创建属于不列颠的舰队,与西班牙葡萄牙人在海上一争。" 罗恩虽然隐隐猜到女王的打算,但亲耳听到这样的言论,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他克制住言语中的激动,"不列颠四面环海,我们本就是随时能扬帆起航的国度。" "所以这场战争,对于不列颠人来说,也仅仅是个开始。"女王将权杖尖直指西班牙王国,"我们接下来的对手,要更强大,也更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招致比如今更大的危机。但只消不列颠不甘心于在陆地上安一隅,我们就必须与西班牙人为敌。自然,也包括葡萄牙人和一切阻碍不列颠崛起的国家。" 罗恩张了张嘴,今天他所接受的信息量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庞大,也太过具有冲击力,甚至是让他有些久久的回不过神,身为一个再传统不过的骑士,这是他头一次将自己的目光真正从陆地转向海洋,也是他头一次将视野从不列颠的领土上放大,再放大,放大至欧罗巴大陆,乃至整个苍穹覆盖的世界。 "请恕属下无能,我虽然知道了您的忧虑所在,但却不知该如何与您分忧,更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西班牙人……"小骑士垂了垂眸,复又抬眸看向年轻的女王,看着女王华丽王冠与威严王袍簇拥之下秀丽的脸,"但我相信您一定不会输。您不输,不列颠就不会输。" 他露出一个略显天真傻气的笑容来,"因为,女王陛下永远正确。" 女王与他对视一眼,不由得也渐渐抚平了眉宇的轻蹙,露出浅浅的笑意来。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女王褐色的秀发与骑士的盔甲上,蒙上一层泛旧而朦胧的光影,在这片光影之中,女王茶褐色的眼眸与骑士湛蓝色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对视良久,久到似乎是将这幅旧日油画的色彩也侵染透。 "赫敏。赫敏·简·格兰杰。" 女王忽然开口说道。 年轻的骑士一时间愣住了,下意识问道,"赫敏?" "是的,赫敏,我的名字。"女王微微偏过头,秀发顺着鬓角垂下,半遮住她细腻秀气的脸,她的指尖缠绕上卷翘而柔顺的褐发,灵巧的把玩,"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叫过我了……自从,我的双亲去世后。" "哦,恩……属下……"年轻的小骑士有些惶恐和犹豫,森严的尊卑等级让他意识到他不该在方才亲口喊出女王的闺名。但当他抬眸,看见女王眉眼间淡淡的落寞与追忆,他又一次发现,原来聪明而强大的女王,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他的内心一时有几分怜悯和心疼,格兰杰女王也好,波特家主也好,这两个人,真的很像。他们都身份高贵,出身不凡,并且以少年之龄身居高位执掌权柄,罗恩本觉得自己该羡慕甚至嫉妒他们的……但是到头来,他也只剩下了同情和叹息。 即使再有权势,再身份高贵,又能如何?父母双亲都因宫廷政变而去世,自幼孤苦无依,早早的在阴谋诡谲中学会了心机与城府,否则连平安长大都不一定能做到。 有的时候,他旁观久了,自己都替这两个人觉得累。 他甚至都觉得,自己童年过的那些穷苦日子,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因为不论韦斯莱家有多么穷困拮据,一家人总是能在寒冷的冬日依偎在一起取暖,渡过没有钱买多余炭火的时日。 波特家主要比格兰杰女王幸运一些,他尚且有一个能陪伴他一起长大的恋人,可昔日孤独的公主,又有谁能陪伴呢? 罗恩听说自从菲利普亲王去世后,女王为了自保,不得不遁隐于修道院,寻求大修女玛丽庇佑,一个本该无忧无虑长大的公主,穿上古板清冷的修女袍,在清规戒律的修道院中压抑天性长大,日子该过得有多清苦? 他还是一时心软,在女王期待的眼神中缓缓开口,“很好听的名字,赫,敏——” 他将这个名字郑重的唤出来,看着女王又微微上翘的嘴角,心口的花也跟着不经意绽放。 噔噔—— 两声敲门声打断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是女侍长安娜,女王脸上放松而温柔的笑意迅速收敛,变得端庄而自持。 安娜一躬身,脚步并不慌乱而快速的走到女王身旁,低声说道,“陛下,出事了。” 女王眼神一凝,看向安娜,安娜抬眸看了罗恩一眼,罗恩知趣的向后退几步。 “不,您不必回避,罗恩阁下,这与波特家族有关。”安娜开口道。 “出什么事了?要紧么?”女王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罗恩也在一瞬间看向安娜。 “波特家的私兵来报,三日前各领主继承人陆续回去之后,巴蒂克劳奇家的小儿子叛变,携三千骑兵投奔北方教廷,中途......他掳走了小马尔福。” 女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她与罗恩对视一眼,眸中具是凝重与担忧。 “波特公爵知道了么?” “还未曾,信使刚抵达军营大帐,只等待通传过您后就立刻北上,通知波特家主。” 女王手握成拳,来回踱步沉思着,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信使从大营出发到北方前线不过两日光景,波特家的私兵一向训练有素,比一般的信使能快上半天,如此,波特公爵能收到消息大约是在一日半后,这一日半的时间里,未必能赶在小巴蒂克劳奇赶到教廷势力之地前拦下他。 该死的,既然小巴蒂克劳奇叛逃之余还不忘掳走一个对他来说根本没用的贵族公子,说明波特家主和他的私情多半是被他察觉了。此时她就更不可能大张旗鼓的去寻找小马尔福,否则只能向教廷证明小马尔福对波特的重要性,到时候想要再救下他,就更难了。 罗恩忽然单膝下跪行礼,“陛下,请派属下随信使一同前往前线。属下担心......” 他没有再说下去,眼中的担忧却几乎要满溢出来,女王揉了揉额角,她又如何不明白罗恩的担忧,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波特公爵有多么在意那个小马尔福,若是小马尔福出事,这人还指不定会发什么疯。 “但也请您不必太过忧虑,陛下。家主虽然重情义,但他更是个骑士,他不会因为私情耽误军机大事。”罗恩一手抱胸垂下头来,“雄狮骑士从不会辜负君主的使命。” 女王握了握拳,又松开,她叹息一声,“我当然相信他不会耽误大局,但罗恩.......” 她的声音变得有几分虚无缥缈,“一旦战争结束了呢?别忘了,我从不会对教廷赶尽杀绝,可若是小马尔福出了事,手握重兵又痛失爱人的波特家主,又会不会......” 用教廷的鲜血来复仇? TBC ———————————————————— *其实本文的背景里,属于骑士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文中哈利和罗恩已经是骑士最后的荣光,番外篇里会讲到骑士阶级的彻底没落以及波特家族雄狮骑士的未来。(可以猜猜后面的剧情) 悄咪咪埋个彩蛋,大家都知道英西战争西班牙无敌舰队惨败标志着英国的崛起,这场英西海战会在思蝎番外中写到。 *赛里斯,中国的古称,意为丝之国 *简谈一下冷兵器时代和火器的历史,这块历史我了解的不多,也不是很好找,所以就尽量写的比较模糊。如果有和历史出入的地方就当架空吧。 火器的确是在十三、四世纪时通过蒙古人传入西欧的,也就是当时的元朝,但到底是蒙古人直接传进西方的还是通过阿拉伯人传入的不好说,十五十六世纪的时候,欧洲与中国的火器发展基本上是持平的,当时明朝的火器还是挺先进的,甚至有专门装备火器"火铳"的军队"神机营",但是到了十六世纪以后,中国的火器就开始逐渐衰落并被西方摔在后面了。但即使是在火药已经运用到战争的时代,热兵器在战争上的广泛运用也应该是到十七世纪左右才出现的,因为火器在早期的发展并不成熟,并且造价高昂,无法支撑大规模运用。 *文中“历史从女人的裙摆下飘过,却从不允许她们的衣裙自由的飘荡”是我参考b站评论区的一句话写的,原话是“人类从女人的裙摆下出现,却无法容忍女人的裙摆自由飘荡” 事实上欧洲虽然有女王,但并非所有的国家都允许女王的出现,因为各国继承法不同。 比如德国、法国就没有女王,而英国、俄罗斯、西班牙就有女王,还出现过不少雄才大略的女王。但总的来说,欧洲的女性社会地位在中世纪和近代还是很低下的,欧洲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权要到一战二战时期女性大规模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 之前有朋友在评论区提到罗赫像叶卡捷琳娜和她的情人,说实话我在构思的时候有参考俄剧《叶卡捷琳娜二世》,有兴趣可以看一下,这部电视剧真的超好看,叶二是俄罗斯唯二被称为“大帝”的君主,非常雄才大略,在她在位期间俄罗斯的领土扩张了三倍,而且她还是从一个小公国的小公主一步步爬上王位宝座的,她曾有句名言“如果我能活到二百岁,整个欧洲都会匍匐在我脚下”,真的太霸气了,这才是真·女版龙傲天 还是要再说一句,欧洲近代的新航路开辟是伟大的,但也是罪恶的,是正常的商贸往来与罪恶的殖民活动并行的,文中赫敏的想法没有错,但也并非正义,道德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在那个时代,一个统治者能够做到开疆扩土,庇护本国百姓,就已经是贤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