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登船
第五章 登船
周六一整天,郑谦恒忙于和地方海关、港务管理局等公务人员周旋,年恩始终没收到他的回复,自然不做打扰。如果是公事她帮不上忙,如果是家事她只需要去郑家当个安静的花瓶,更何况自己终究还是个未过门的妻子,要贴身陪着未婚夫的情况并不多见。 年恩想着周日去探望外公,提前打过一声招呼,外公让她到班莫俱乐部找他。 班莫俱乐部距离碧莱市中心40分钟车程,位于碧莱湾半岛,是一个游艇会和私人高尔夫场所,三面环海,场地占据整个半岛山头,外围完全无法窥探内部建筑及结构,进入会所需要穿过单独的海滨迎宾大道,私密程度极高。 天气很好没有下雨,球车可以驶上球道,年恩找到外公时,他正在美女球童的陪伴下挥出一杆。他的中文名为许泰铭,如今79岁,身体硬朗保养得当,仍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翩翩。 年恩朝他双手合十鞠了一躬,他让球童先离开。 许泰铭作为二代移民,不常讲普通话,和年恩交流用东联语、潮州话和粤语混说,日常用语年恩能听得懂,基本用粤语回他。 年恩在一旁的白桌上放下纸盒:“给外公带了些我自己做的糕点,下午茶时可以尝尝。” 许泰铭上下打量。 年恩今天特意不穿球服,毕竟她并不想留下来打球,而许泰铭本欲说来高尔夫球场得着装规范,不过她今日的穿着显得气质靓丽,赏心悦目,郑谦恒三十岁不到还算年轻,这个年纪的男人爱外表多过内在,多打扮打扮也是好事。 许泰铭回过头举杆瞄准,随意问:“最近忙不忙?” 年恩知道他并不是关心自己,说:“我的工作还好,倒是谦恒昨天开始忙起来。” “忙什么?这到年底还有一段时间啊。” 许泰铭一直让年恩与郑谦恒保持亲密无间,如果年恩说不知道,势必会引来他的一顿口头教育。 “海关在蓬苏他港扣留了200多个集装箱,承运公司是谦恒大伯掌管的海士通,货主要挟了小少爷,直接闹到爷爷面前。”年恩平铺直叙地说,“虽然谦恒的精力主要放在东和资本,但这事儿不小,他应该也在跟着在处理。” 许泰铭这才把球杆放下,注意力放她身上:“闹事的人你认识?” 年恩状做无意,实则一直等着他问:“谦恒说是姨妈的儿子。” 许泰铭盯着她被划伤的脸:“这也是他弄的?” 年恩说:“不算,只是他出现时不小心撞到我的车。” 许泰铭立刻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这小子不认识你,但是……唉,不过他性格就是这样,有事不如他意,管你是什么身份!他在东联得罪的人能把这儿的球洞填满!” 谢天执能把一个小孩弄得满车沾血,年恩也料到许泰铭会这么说。她来东联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许泰铭也就提及谢天执一次,仿若他的名字说来就晦气。 但听到许泰铭的比喻,年恩清浅地笑了一下。 这儿由一个18洞球场和一个9洞球场组成,总共27个球洞——年恩还抽空认真算了会儿。 也就是说谢天执在东联得罪的人只会比这个数多,不会少。 许泰铭喋喋不休:“他前几年一直呆在国外,没想到一回来就敢动郑裕贤的小儿子,真是嫌命太长,无法无天了!” “他从小就这样吗?” “小时候更不服管教,他爸把他扔军队里,想着磨磨性子,没想到12年前东联军事政变时他非要混这趟浑水,拿着把枪怼他妈议员的脑门上!现在你也看见了,一点没收敛。” 一段失败婚姻的结晶,又生在无情的商贾之家,有这般嚣张的性子,也情有可原。 年恩又问:“那他现在是在国外做生意?” “呵,倒腾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玩意儿。”许泰铭没细说,挥挥手作罢,“算了,你女孩子不懂。要我说,你哥他现在这样做事肆无忌惮,就是没个牵挂,娶了老婆有孩子之后就好了。” 年恩抿抿唇,眼睛瞟向别的地方。 果然话题一转,许泰铭又落到她身上:“婚礼安排在年底,我没记错吧?” 年恩瞬间沉默,只点头。 许泰铭语重心长:“婚礼你也得上点心,虽然都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但你也适当地问问谦恒的主意,夫妻之间要多交流,知道吗?” 年恩目眺远方,“嗯”了一声。 许泰铭看她手上是戴着戒指的,继续说:“这订婚宴遇到他爷爷生病不办就算了,你别记心上。而且外公跟你说过很多次,谦恒这人这条件一直是不缺女人的,所以日后他要是在外边有人,你就装不知道就好,最好也是像我刚提的,早点怀上孩子,这样他在外边怎么沾花惹草都会回来的不是?” 没有牵挂的人,一类是像谢天执一样做事不计后果,一类是像年恩一般了无生气,心湖平静无澜。 这些封建的话年恩没有听进心里,不恼也不反驳,笑着全收:“我知道的外公。” 许泰铭对她乖巧的模样很满意:“知道就好。” “说到婚礼,我得邀请哥哥去吧?毕竟mama一直将他视若己出。” “不过前几天他刚跟郑家有过节,恐怕不太适合。” “他来不来是一回事,礼数上我得做足。”年恩说,“而且我来东联之后一直没去看望他,或许他不待见我,但于情于理我都得和他打声招呼,如果mama在世,也会让我这么做的。” 许泰铭思量一会,似乎有所松动:“是这个道理,可我也联系不上他呀。这小子……” 这小子和谁关系都不好。 话没说完,许泰铭的朋友来了。 年恩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后仍旧跟上去,笑着和叔伯们打招呼。 许泰铭身边跟着年轻漂亮的女孩总是令人想入非非,年恩的身影落入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眼里,眼神流露出蠢蠢欲动,尽管许泰铭介绍她是自己孙女时,那令人浑身不适的男凝也没有停止。 他与她握手,手心湿润,看到她中指的钻戒,更是兴奋地颤抖。 人妻啊。 许泰铭爽朗地说出下一句话:“她年底就要和郑家的二孙结婚了。” 郑家…… 男人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年恩确实不常戴戒指,但会经常把她它在包里,在某些场合,它就像一把武器,可以拿来傍身。郑谦恒也是趁手的枪,尽管无法产生感情她也需时常维护,毕竟在寻找真相的路上,作为郑家三代的未婚妻,比作为许家的孙女省去更多的麻烦。 但没有血缘的亲密关系总会消失,在东联可以信任的人,可能只剩下她名义上的表哥。尽管现在一想到他,就是令人不安的眼神,还有沾血的车——年恩记忆深处最避讳的东西。 但来了东联一个半月,她没法从任何人的嘴里撬出有用的东西,谢天执……好歹小时候被mama关照过,试着联系的欲望总是盖过了害怕。 许泰铭和三五好友继续打高尔夫,年恩找了个借口离开,心事重重地原路返回。 她走到出口时,才想起自己因为脚崴没开车,来时给了球童一点小费,他好意提醒今天刚好有一艘游轮在俱乐部做保养工作,下午就会前往素曼河的商业区迎客,如果离开的时间凑巧,可以跟工作人员说一声把她捎带上。 年恩转身走去海边栈道,数十艘帆船和游艇在两旁停靠。这儿接待周到,球童也早就打点过,看到年恩出现后,一艘三层柚木游艇上有船员向她招手。 年恩上了船,发现船上只有自己一名客人,船员和她确认好目的地:“小姐,我们是前往空盛酒店,确认是离您住的地方不远对吗?” 素曼河沿河有许多豪华酒店,每家都有定制船为住客提供夜游服务,这艘船内部装修华贵典雅,估计靠岸后要招待贵客。年恩冲船员点点头,并识相地给了他很多小费,船立刻离岸启程。 年恩坐在沙发上,游轮拨开的白浪在她身后延展开来,船员在茶几上放了一杯香槟,一直守在不远处。 游艇从一望无际的碧莱湾半岛海域驶入素曼河,周围渐渐热闹起来,白日的灼热被晚风稀释,年恩抬头望去,沿岸坐落的佛庙、皇宫、夜市和亚洲最大的商业体,在晚霞之下亮起华灯,灯火和日落交织落入眼底,纸醉金迷、美轮美奂。 傍晚的素曼河面是最繁忙的,河上夜景是碧莱的城市名片,全世界的游客慕名而来。 无数观光游轮擦肩而过,栏杆内的游客们拍照、举杯,年恩安静地望着他们,船体霓虹在她脸上掠过,很快便了无痕迹。 游艇停在空盛酒店,年恩拎包离开,她走到酒店门口正欲用手机叫车时,却发现手中空空如也,翻包找好一会儿,才想起手机放在沙发上忘了拿。 她折返回去,走上浮桥,守在通道的船员没留意,在身后叫喊着:“小姐,你现在不能上去!” 年恩边走边扭头:“我找手机,很快。” 能包下这个档位的游艇服务也必定讲究,他们不想即将登船的贵客发现游艇来时也载了客,她不会让船员难做,手机丢在哪里她更清楚,自己拿更快。 年恩下船也不过几分钟,她以为正值保洁打扫,可来到客厅时,看见女服务员跪在地上倒酒。 而她呆过的位置坐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背后立着在度假村门口见过的保镖。 谢天执靠在沙发上,长腿交叠在一块,他正一只手抻在椅背,一只手把玩着她的手机,屏幕被通话强制显亮,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看到来电的名称,谢天执忽然轻笑一声,仿佛来了兴致,眸光循着动静往上,便看到年恩错愕的脸。 晚风吹开谢天执额前的碎发,露出张扬的眉眼,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视线犹如实质,像一把已经上膛的枪抵在眉心。 年恩确实一直在盘算怎么联系他,可预设的再见都是准备充分的时候,何谈现在猝不及防的偶遇。 加速而来的车辆、带血的座椅、破裂的车窗,那些不堪的记忆碎片却最先冲撞在脑海里,年恩的心脏直跳,瞬间如芒在背。 她好像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害怕他。 “巧了。” 谢天执朝女服务员挥挥手,对方识相地离开。 他站起身,仿佛没看见年恩被风吹白的脸色,慢慢地走到她面前,把屏幕翻过来,用很标准的中文问:“企三代来找你了,需要帮你接吗?” 或许是因为她的备注,他刚才在沙发上笑了一下。 男人的身影笼罩着她,目光压迫在头顶,她的眼睛从正对着他的眼眸,变成正对着他的衬衫领口。 他好像……认得她?在年恩的设想中,度假村那短短一瞥,还有自己在郑家的边缘站位,他估计不会把她放在心上。 而铃声还在响,像在催促,催促她摁下绿键,催促她快点回答谢天执。 年恩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是谦恒的电话。” 明明是仇家来电,面前的年恩却比他更紧张。 近看她的睫毛颤的像两把扇子,脸颊和脖子结了几道细细的痂,在白嫩细腻的皮肤上刺眼的很,他这才想起前天撞了她的车,这些伤都是他弄的。 怪不得害怕成这样。 “我知道。”谢天执把手机重握手里,修长的双指夹着转了转,“那你现在不敢接,是怕他发现你跟郑家的仇人在一块,还是怕他发现,你跟自己的表哥在一起?” 他果然知道她是谁。回答前者,表示自己和他划清界限;回答后者,他可能会让自己坦荡地接下电话。 “你还给我吧,”年恩避重就轻,朝他伸手,莹白的掌心也有被玻璃碎片划开的伤痕,“你包了船应该是约其他人见面,我马上就走。” 直觉告诉年恩,这儿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时机不对、人也不对。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没有得到回答的谢天执慢条斯理地摁住绿色键,“既然这么为难,不如我来帮帮你。” 他一松开就会接通,年恩倒吸一口凉气,吓得立刻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摁在他的指尖。 他垂眸,那发粉的指盖泛着白,触感很软却冷的像冰,五指还覆不全他的手背。 “这么巧在这儿遇见你,谦恒是不会相信的。”年恩抬起头,重新对上谢天执的眼睛,“你又何必让他对我起疑?何况破坏我和他的关系,对你也没好处。” “是没什么好处。”谢天执笑说,“可港务局局长死了,郑裕贤进了局子,郑谦恒现在忙的焦头烂额,一向乖巧的未婚妻忽然给他添点乱,怎么想都很有趣。”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棒槌一样敲打着年恩的脑袋,她瞳孔在晃动:“你说什么?” 兴许是太久没人接听,另一段的郑谦恒挂断电话,铃声不响了。 谢天执语气戏谑:“真是遗憾。” 原本想着如何让谢天执就此结束戏弄的年恩如释负重,她发觉他目光向下,正盯着自己握住他手腕的手。 “不好意思。” 年恩故意忽视他眼神中的轻佻,飞速地收回手,顺带把手机夺走揣回包中,男性炙热的余温还在指尖,她下意识地捻了一捻。 谢天执抱着胸,打量她的脸,那还未消散的警惕和紧张都萦绕在她的眉间,她又问:“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但郑裕贤不可能杀了港务局局长。” 她的五官都非常漂亮,尤其是眼睛,清澈地能把所有的星光映照进去,而现在那双大眼睛混乱又疑惑,忽而鼓起勇气看着他,忽而闪烁其词。 果然是二十几年都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的人儿,太藏不住事了,明晃晃的怀疑直接写在白纸一样的脸上。的确,且不说砸破她未婚夫家里人脑袋这事儿,就第一面把她的车撞得稀巴烂,根本谈不上什么好印象。 谢天执正等着年恩指认自己时,却听她说:“不是你干的,对不对?” 郑润华亲自发话会让郑裕贤处理好他的货物,事情解决好就够了,他何必报复到底还要卷入其他人?年恩希望不是他,只要他还没有这么丧心病狂,她还能因为亲情偏心于他,继续奢望他能帮自己调查父母真正的死因。 可身后的楼梯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有人唤:“谢老板,好久不见。” 年恩意识到谢天执约的人来了,识趣地不做打扰,低声飞速地说道:“我先走了,有空再拜访你。” 她转身欲走,可她刚才的反应在谢天执眼里过于新鲜,倒不介意她继续留在这儿。 手臂传来不容抗拒的力道,她被男人扯回胸前。 他忽然俯身,年恩看着那张逐渐放大的脸,下意识地侧头躲开,可谢天执的大掌按住她的脑袋,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侧。 “见面到现在还没好好叫人就想走?”他一如既往地笑着,“不如先留下来听听,你的夫家是怎么杀了赛塔局长的。”